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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声迢递，雪落无声。
亥时过，众人起身告辞。
俞南早就睡着了，在梦里发出满足的砸吧嘴的声音。
洛云舒将他们送到门口，然后在徐长安震惊的神色中，抱着俞南，在雪地中对着三人缓缓跪了下去。
“师妹这是做什么！万万不可！
徐长安大惊失色，慌忙压低声音，紧紧拉住洛云舒的手臂。
“你我四人，十余年来情同手足，有事但说无妨，师姐什么时候不依你过。”
洛云舒定定看着面前的温婉女子，轻声却坚定地道：“师姐、师兄大恩，十七，定当报答。”
语毕，洛云舒抬起右手，似乎想如往常很多次一样，再摸摸怀中女孩圆润的脸颊。
她的目光细密温柔，宛若俞南身上衣裙上绣花的针脚，临行密密，每一寸都荡漾着少有的炽热。她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张熟睡的脸庞，弯弯的眉，小巧的鼻，樱红的唇，仿佛要将这一切的一切刻在心里。
然而，她的手停在距离这张脸寸许之处，微颤着，犹疑着。
过了许久，她猛地握紧了拳，将冰冷的五指缓缓藏进手心里，抬起头，眼间清冷如雪，不带丝毫感情，一如往昔。
“从今往后，南儿便拜托师姐了。”洛云舒回身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红梅匣子，在徐长安震惊的眼神中，一手将匣子交给令狐朔，一手郑重地将怀中酣睡的女孩，稳稳当当放进了徐长安怀里。
姜香梅子、香糖果子、糖荔枝、香枨元、紫苏膏、酸杏片……
三人看见匣中满满当当的果子，都是俞南平日最爱的味道，心下都是说不出的酸涩。
“让她每日吃一个罢。
“她若问起我，就告诉她，吃完了，姐姐……就会回来的。”
洛云舒顿了顿，张张口，似在努力压制什么。
“我知。”徐长安的声音透过斗笠下的面纱透出来，有些潮湿，“脾胃弱，她爱吃的冰雪冷元子、雪泡豆儿水、生淹水木瓜，夏日里我会看着，不会让她多食。”
“好甜口，忌辛辣，夜里总爱踢被子，冬日出门总是忘带汤婆子……”徐长安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然而她还是撑起笑，故作轻松，“你同我说过，我记得。”
“我会把医术教给她，定让她能有一技之长立于世间。”
洛云舒点点头，没有回答。手臂抽离的一刹那，她猛地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她清冷瘦削的身影就这么立在雪里，宛若孤鹤般遗世独立。冰冷的刀光映着白雪，艳绝如斯。
俞南是她带上山的。她救了她，却没办法看着她长大。
终究是她对她不住。
萧五一直没说话，看着洛云舒的背影，心底满是柔软的苍凉。
那时洛云舒习武不久，楚玉派他带着洛云舒下山办事，见见世面。
萧五带着洛云舒偷偷溜进了下手目标所在的大船，藏在船尾。
后舱不住传来入水的声音，是狠心的鸨母在教习刚入行的小丫头。然而，预想中女孩的哭泣声并未传来，只有一遍遍入水的声音和偶尔响起的耳光，在寂静的船舱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心下不忍，却又恐暴露了身份。正思量着，却见洛云舒猛地起身，径自向后舱走去。
他忙拉住师妹，有心劝说，却见洛云舒细眉一挑，清冷的眸子里似跳跃着火焰，她的嗓音略显稚嫩，落下的句子却斩钉截铁，问得萧五一时语塞，木木然涨红了脸。
——“师兄会武，却不救人么？”
后舱里的丫头五六岁光景，一身破烂，头正不住地被按入水中。水顺着青丝向下淌着，正是数九严冬，女孩面色早已苍白，唯一泛红的是脸上两个大大的巴掌印，显然被揍得狠了。然而，女孩并无丝毫要哭的意思，一双眼宛若小狼般狠狠咬住鸨母，唇线紧绷。
萧五正待说什么，却见洛云舒快步上前，在下一个巴掌落下前，拉了女孩便走。鸨母目瞪口呆，张了口便要喊救命，洛云舒却一下抽出剑，嗓音和剑身一样冰冷，一寸一寸地逼近鸨母脖子上的动脉和血管，“闭嘴！”
“欺软怕硬，虐待幼童。”洛云舒死死盯着鸨母，一个字、一个字说着，手下亦缓缓使了力气，刀尖舔血，血顺着剑淌下，显得格外刺目。鸨母不敢出声喊疼，早已吓得腿软，不住地摆手求饶，洛云舒不理，狠厉的眸子衬着雪白的衣衫，面无表情，宛若地狱罗刹。
船板上的女孩预感到事情的变化，她侧眸转身，眼中的光彩压过漫江渔火，可比上天星辰。她看着鸨母的血，居然没感到害怕，反而颇为大胆地看着洛云舒。
洛云舒后来说，那一刻她便决心带她走，那双有着星辰大海却不染半分尘埃的双眼，从此成为她此生最大的挂牵。
销寒楼作为天下第一杀手组织，树敌颇多，私自带人上销寒楼是大罪。江湖险恶，谁也没法保证这个丫头不是细作。
然而洛云舒还是坚持带走了这个女孩，将她放在身边养着。
这个女孩便是俞南。
洛云舒因这件事，被楚玉狠狠责打了一番，又关了禁闭。然而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口。
师兄师姐问，她也不答。
直到后来高烧昏睡，他们听到洛云舒的呢喃。
——南儿和容儿，好像、好像……
——容儿没有人疼，南儿要有……
云十七和俞南在一起的时候，是洛云舒。
送走俞南，汀香水榭显得愈发空荡寂静。脚步声去得很远了，洛云舒都没动。
直到大雪落满了她的肩头，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入侵的寒意。她冷冷勾了勾嘴角，自嘲般提步向院内走去。
“云十七。”
是楚玉。
只是楚玉今日的嗓音苍老沙哑，与往日的狂放妩媚大有不同。
苍老的眼半垂着，飞斜入鬓的眉挑着，风呼啦啦地吹着，吹得血红的衣衫在风中肆意飞扬。
“师父。”她抱拳行礼，心下颇有几分诧异。从她上眉山的经验看，楚玉私下找她，十有八九准没好事——这一理论在过去的十一年中已无数次被证明正确。
若是师父不让……洛云舒心底升起几分警惕。
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和一个武林前辈，此乃卵与石之争。
然而，犹豫一闪便过。
——若是师父不让，她便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为师今日不是来拦你的。”楚玉看着洛云舒戒备的眼神，不疾不徐。
见到洛云舒惊愕的神色，楚玉“格格”笑起来，颇有些瘆人。
“你可知，你们洛家手上，有什么？”
洛云舒被这句话问得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觉得今日的楚玉格外奇怪，不过楚玉向来恣意狂放，为人又极傲，向来是个做事没边的。
洛云舒并未放下心中的警惕，一手仍保持着按剑的姿势，“徒弟不知。”
“大胤开国四大家，除当今皇家苏氏，还有金陵夜家、云川洛家、平京穆家。洛家能排第三，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师父说的是《沧海雪莲剑》么？”洛云舒脱口而出。
“不完全是。”楚玉意味深长，“是《断念经》、《沧海雪莲剑》和雪云令。”
“《断念》为世间一等一的内功心法，《沧海雪莲剑》亦是你们洛家独门秘籍。这雪云令，最为特殊。”楚玉顿了顿，“为江湖盟主才有。能号令江湖上特有的一批影卫，这些影卫，一能抵十，见令而动。”
洛云舒怔住。
她只听说过他们洛家家传一本《沧海雪莲剑》，却不知还有断念、雪云两大秘宝。
她心间刺痛，愈发觉得自己对自己出生、成长的洛家，知晓得太少了。
父母和哥哥姐姐将她保护得极好。云川虽在边境，又是大漠孤城，可她的生活，除了玩得野了些，实在与京城小姐没什么大的不同。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向胡人舞女学了舞狮。小小年纪便名动大胤……那时的洛云舒，是真正的天之娇女，家世显赫，才艺卓绝。
洛云舒心下凄然，明白爹娘大约是从那时起，便决心让自己与江湖断绝一切联系了。
“云川城破之后，三样秘宝亦不知所踪，沧海雪莲一剑，亦许久未出江湖。”楚玉的目光似有千钧。
——“为师希望你，拿回属于洛家的一切。”
云川城破，秘宝失踪，洛家满门战死……
洛云舒闭上眼，只觉前路漫长无尽，似乎每一寸，都要刀尖舔血，与虎谋皮。
“叛徒出卖洛家、出卖云川，想必与这三样东西，脱不了干系。”
“如此宝物，若是落入奸人之手，恐怕整个大胤，都要为之动摇了。”楚玉幽幽的声音在洛云舒耳边飘过。
洛云舒正出着神，楚玉却一招直逼她面门。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觉一阵冷风袭来，下意识一侧身，凌厉的内力擦着脸过去，刮得脸生疼。
洛云舒猛地回身，齐眉刹那出鞘。
“若你能在为师手下过得了三招，且三招之后齐眉剑不断。”楚玉双手持刀，“为师便放你走。”
“江湖险恶，你若是连这三招都过不了，”楚玉眼里盛了笑，说出来的话却毫不留情。
“谈何下山报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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