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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宁觉着，今天自家主子似乎格外高兴。
自顾自笑着喝了大半坛酒不说，还吩咐店小二把山下集市的糕饼都一一买来尝了个遍。末了，还随手打赏给那小二一颗金珠子。
遮宁靠在柱子上，双手抱胸远远看着苏怀澈，只觉得冬日阳光宛若碎金流光，镀得面前男子愈发眉目如画，眼若星辰，立体分明的五官在一袭黑衣的衬托下显出几分莫测深沉，然而转眼间便被男子眼角眉梢露出的灿烂笑容掩去了。
“公子今日何故……”遮宁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
苏怀澈饮尽杯中残酒，往日清明深邃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醉意，俨然便是个京城纨绔贵公子。
“云十七答应了。”苏怀澈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声音里带了浓浓的喜悦，眉毛和嘴角尽是舒展开的笑意，一时间，遮宁居然觉得自家主子像是一个幼稚的三岁小孩，得意地向周围炫耀着得来的小小糖果。
“遮宁。”苏怀澈敛了敛笑意，带上些许郑重的正经神色。
遮宁立即警惕起来，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番，确认四周无人后，压低声音，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然而，苏怀澈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大跌眼镜。
“我想吃城里相国寺的炙猪肉，你帮我去买些罢。”
遮宁张张口。
“记得，三分肥七分瘦。”
遮宁走后，苏怀澈盯着手中的酒杯，看着自己的酒中倒影，对上了自己那双含笑的深邃眼瞳，不由攥紧酒杯。
从容貌到声线，再到说话时清冷得仿佛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没有一处能与他记忆里笑得开怀的稚□□孩重合。
可唯独那双清澈眼瞳中带着的清冷焰火……
苏怀澈闭上眼，那样微小却明亮的火焰，竟仿佛要将他眸底的寒潭唤醒、融化。
他蓦地想起那日午后，这样的冬阳底下，她一袭白衣胜雪，宛若谪仙般无声立于门前，如孤鹤振翅，寂然落于这松柏山水间。
万一是她……苏怀澈的心里划过几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情。不过这份温情一转眼便被随之席卷而来的理智淹没了。
如若不是……他按下那份失落，他与她，也有着相同的目的。
——同利相死，同情相成。她会成为他手中最快的刀，最重的棋。
他漠然抬头，看向窗外。
千山寂静，漫天落雪。
正是人间雪重。
眉山。汀香水榭。
洛云舒正收拾着行囊，却见窗外落雪纷纷，酝酿了一冬的眉山初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洛云舒有几分恍惚。
她只简略同师兄师姐说了一声自己要下山，却并未提到苏怀澈和那枚花纹，也婉拒了徐长安说要设宴为她送行的提议——此行必然凶险，若能回来自然最好，若是回不来……那便让她如此安安静静地离开，谁也不打搅。
“四姐姐，你看南儿捏的雪人，可爱吗？”俞南欢天喜地的声音从门外闯进来，紧接着，小小的女孩带着一身寒气一下子扑进洛云舒怀里，手中高高举着两个巴掌大小的雪人。
一个高瘦，背上插着一根细细的树枝；一个矮胖，脑袋上点缀了两朵梅花。
“这个高的，是四姐姐，这个矮的，是南儿。”俞南亮晶晶的眼里满是炫耀，她拉拉洛云舒的袖口，一脸求表扬的得意神色，“姐姐，像不像？”
洛云舒看着两个雪人拉在一起的手，许久没有说话。
“四姐姐！四姐姐你怎么了，不开心吗？”俞南见洛云舒迟迟不答，有些着急。
洛云舒猛地回过神，艰难地将目光从雪人紧握的双手上挪开，弯下腰，将手中的汤婆子放进俞南手里，又默默为她紧了紧披风，语气中带了宠溺。
她摸了摸俞南的头：“当然像。”
顿一顿，她几乎刻意地学着记忆中洛云梦的语气和声调：“妹妹比姐姐好看。”
俞南得了夸，一脸雀跃地冲出门，跳跃在雪地里，笑开：“那南儿就再给姐姐做一个好看的！”
洛云舒定定看着雪地里肆意嬉笑的女孩，紧抿的唇角染上几分淡淡的温情。
很早很早以前，早到她还是云川洛家小姐的时候，她的每年生辰，都会有一场雪。
大漠飞雪，最是难得。她总爱和哥哥打雪仗，打不过，便耍赖闹小脾气。而这时，洛云梦便会走过来，一双温柔的棕色双眸含了秋水一般，莞尔着落在满头满身都是雪的洛云舒身上，哄她：“容儿乖，不生气了，姐姐给你堆雪人，好不好？”
洛云舒怔忡地看看自己带着薄茧的手心，心间忽然一阵抽搐般的疼。过去云川的一切毫无征兆地叫嚣着牢牢占据了她的心房，让她一瞬间有些透不过气来，心口钝钝地疼。
那是十一年前，她的生辰。
门外夜雪纷飞，门内把酒言欢。
爹爹洛灼华总会取了陈年的“姑苏酿”，红泥小火炉地慢慢煨着。林月和洛云梦在灶间忙活着，把江南的婉约和水乡的迷离煲成汤、揉成面、做成糕点，洛云燃则在桌边替妹妹剥花生。
虽无丝竹管弦，到底宁和美满。
以至于后来的每一年，每逢雪天，洛云舒都会回忆起那一个个带着江南特有的汤面味道的雪夜，依偎着记忆里残存的暖，缝补她云十七无尽的冬。
雪拥衾被冷，烟绕金猊香。
洛云舒正出着神，却听见门外有人扬声唤，“容儿，快开门！”
洛云舒透过窗子向外看，只见说话人罩着大红猩猩氅，一袭红衣猎猎，手提食盒，神色清扬，眉目欣欣然有着笑意，正是徐长安。她身后则是萧五和令狐朔，一个沉默稳重，一个潇洒恣意，三人并行，引得大雪都纷纷侧目。
添酒回灯，洛云舒取了花椒酒，热热地烫了来与三人驱寒。正欲开口询问，徐长安笑着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打开食盒，取出一只瓦罐和一碟果子来。
徐长安笑着揽过洛云舒的肩，声音里带了浓浓的暖意，“你明日就要下山，我们今日特来为你送行。这些食物都是我和你两位师兄自个儿备下的，容儿可还喜欢？”
门外纷飞的大雪似乎并未带走半分食物的热气，它们香气氤氲，带着白雾飘散在烛光里，在原本略显清冷的屋里缓缓渲染出温暖和温馨，也不知徐长安如何做到的。
“这是我做的梅花汤饼，你平日最喜欢的。用的是今年新的白梅和雪水。”
“这是你大师兄做的蘸糖山楂。你别看他平日和木头似的，可有一手好手艺呢！”徐长安笑着看了看一旁有些局促地挠着头的萧五，“你那时候小，刚上山，说什么也不肯吃饭，还是你大师兄有主意，做了这酸酸甜甜的冰糖果子来给你开胃。”
“我手笨，什么都不会做。”令狐朔笑着接过话茬，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个布袋，颇有些神秘地将袋子放在洛云舒手里，“拿着吧，一会儿自己看看，可还喜欢。”洛云舒谢过，默默掂量一番，袋子不沉，却装的鼓鼓囊囊，倒不知是什么。
刚刚还在雪地里打滚的俞南一见二姐姐手中的食盒，早已尾随而来，满眼放光地盯着这桌热气腾腾的吃食，抱住徐长安的腰，撒娇道：“二姐姐最好啦！”
不知是被食物的热气迷了眼，还是被窗外飘零的白雪晃了神，洛云舒只觉眼前一片迷蒙，喉间紧涩，竟一句谢也说不出来。
她被困在云川的记忆里太久了，久到脑海中都是那些寒冷或是血腥的场面，甚至让她下意识地认为，这样的温暖，是云十七根本不该拥有的。
似是察觉到洛云舒的情绪，徐长安笑着拍了拍瓦罐
，“不说了不说了，趁热吃吧，看看我的手艺是否生疏了！”令狐朔接过徐长安的眼色，也当即笑开，熟稔地从徐长安手中接过汤勺，给大家一一打上。
雪浸白梅，檀香泡水，和面作馄饨皮，每一叠用梅花样的小铁凿打出花瓣模样，煮熟后置于鸡清汁内，雪白面花浮于清汤之上，恍如飞玉浮于水面，梅花清芬混着米面的甜香，在寒冬腊月里显得分外诱人。
“如何？”徐长安笑着看看洛云舒，“可好吃么？”
“特别好。”一旁的令狐朔笑着抢答，看向徐长安的眼里带了毫不遮掩的欣赏与笑意，是少年人特有的炽烈纯粹。
少年长于山野，大部分时间都在习武中度过，有着京城里大部分男儿都没有的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仗剑而行，又偏生心思缜密，处处照顾着别人的感情。他与徐长安青梅竹马，总在她身边疼着、护着，满心满眼，不加掩饰。
徐长安的脸微微发烫，没有回答，只是追着问洛云舒。
洛云舒在一旁看着不说话，心底暖意如涟漪一般一层、一层地撞击着她的心房，她的语气里不由得带了几分笑意，
“二师姐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
少年人的一腔赤诚，尚且不大懂得遮掩。喜欢便要护着，在意便要表现，恨不得时时刻刻将她捧在手心，同全世界的人炫耀。
若没有什么意外，他们一定会成亲的吧……洛云舒心间陡然划过这样的念头，一双手下意识地拉住了徐长安的手腕，却犹疑着不敢拉她的手。徐长安感受到洛云舒略显冰凉的指尖，有些诧异，轻轻将手抽离。
然后在洛云舒淡漠却潋滟着的眸色中，她缓缓地、坚定地回握住了小师妹的手。
温热的指尖一寸寸暖到洛云舒心里，竟让她有了几分鼻酸。她回避着不敢对上徐长安的笑眼，动作带了几分局促，她一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一杯酒，容儿谢过诸位。”
她记得自己初来眉山，对身边的一切都怀着敌意，还带了富家小姐的娇蛮任性，宛若一只受惊的小刺猬，不信任周围的所有人和事。
然而，不论那时的她如何刁难打闹，萧五、徐长安、令狐朔从未对她生过气、红过脸。销寒楼是天下第一杀手组织，刀剑出鞘时谁也不带感情，且楼中规矩森严，楚玉并不许他们走的太近，然而私下里，他们总是这样默默关怀着，甚至是偏袒着洛云舒。
大师兄萧五质朴善良，不善言辞却耐心宽厚，总是指点她武艺；二师姐徐长安温婉沉静，洗衣缝纫，烹饪烟火无所不精；三师兄令狐朔天资过人，潇洒恣意，总是偷偷给他们带好吃的，或是领着她去后山打猎玩耍。
默默地，洛云舒渐渐接受了新的环境，也默许了师兄师姐的存在。
若是没有云川的童年，若是没有洛云燃、洛云梦，没有洛灼华和林月……
若是她就这么生在平凡人家，养于山野，长于销寒……
洛云舒闭上眼，强压下心底的酸涩，她大概会觉得，这样的日子，足够、足够好。
萧五很好，徐长安很好，令狐朔也很好。
只是云川的一切太好，好到后来的一切都不过如是。
好到她宁愿以此作茧，让自己的一切爱恨都只属于那时童年。
好到她面对他们时，总带着淡漠和疏离，仿佛云十七理当如是。
——天地旷宇，唯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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