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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珞眸光微凝,陷入沉思。
且不说陆棠舟前脚刚踏进西京城门,后脚这消息便不胫而走,便说人群的撤离,如若当真是由恐慌引起,以主街上人流的密集程度,忙乱中难免发生踩踏落单等意外,绝不可能如此有序。
显而易见,这一幕是有人提早策划好的。
而能够做到号令一城百姓的,除了皇帝,便只有西京这些世家了。
这是西京所有世家联合起来给陆棠舟的下马威,是世族对寒族亘古不变的排挤与孤立。
商珞能想到的,陆棠舟显然也想到了。
唇角勾出冰冷而又略带讥讽的笑意,陆棠舟淡声吩咐外头见此情景有些手足无措的车夫:“不必理会,继续走罢。”
车夫应了声“是”,驾着马车继续向前。
车轮不紧不慢碾过青石板,初春带着料峭寒意的风掀开车帘,百年风雨沉淀下的珠帘翠幕烟柳画桥一览无遗,连静谧也别有一番厚重感。
“吁——”
忽地,马车急停。
商珞正思忖如何与微雨阁西京分部取得联络,反应不及,猛地撞入一个怀抱。
扑面而来的冷冽松香钻入鼻腔。
微雨阁的杀手九成以上皆为男子,商珞从小跟着男人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训练,早就习惯了和男人的肢体触碰。可此刻,不知是不是这香味太过独特,商珞只觉耳尖莫名发烫,几乎要烧起来。
商珞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陆棠舟。
猝不及防对上陆棠舟略微错愕的视线,商珞方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
“少爷……我……对不住……”商珞故作难为情地垂下头。
陆棠舟只当女儿家害羞,干咳一声缓解骤然的尴尬:“无妨。”
抬手拨开车帘,原来是一中年男子挡住了去路。
虽已入春,男人却穿得比隆冬时节还要厚实,看上去像一个滑稽的大粽子,额间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
男人步伐左摇右晃,胸脯前倾头颅后仰,小麦色的粗壮脖颈由是成为他全身上下的焦点所在。
男人脖颈上隐约可见两道交叠的红色掌印,本来十分浅淡,随着他不听使唤一般离马车越来越近的步伐,这印记逐渐清晰,到最后隐隐透紫。
从旁者的角度观之,便是马车里探出来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男人的脖颈后往前牵引。
男人的手背因对抗这无形之力青筋暴起,面色因痛苦狰狞异常,拼尽全力嘶声从喉咙缝里溢出几个字:“活……活罗刹……当街……杀……杀人了……”
若说围观的百姓原先还只是演戏,此刻则演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恐慌。静谧的街道一时间骚动喧哗声四起。
相比之下,马车内众矢之的陆棠舟,显得分外冷静。
陆棠舟唇角不屑微勾,平静无澜的眼波晃过一圈玩味的涟漪,仿佛看了一出荒诞无比的闹剧。
“初一,初二。”
陆棠舟沉声吩咐道。
两道黑影闪电一般从天而降。
陆棠舟元宵与崔缙的争端虽然大事化小,却令陆秉谦心有余悸,唯恐陆棠舟孤身一人在西京发生类似意外,做主给陆棠舟配了数名暗卫,编号从初一排到十五。
这一回陆棠舟没有再推拒。
“把他嘴里的东西取出来,千万别让他死了。”
此言一出,男人登时慌了神,可惜已经太迟,嘴巴还没来得及闭上便被初一捏住下巴,初二立时伸出两指探进嘴里,不多时摸出一个牙齿大小的肠皮囊袋。
“若陆某所料不错,阁下应是事先将手浸泡在红鸢花汁中,而后将掌印印于脖颈,红鸢花汁遇碱变红,人的汗液里面含碱,是故阁下刻意如此穿着增加排汗,待到汗液充足,脖子上的掌印开始显现,阁下便跑到陆某面前,当着众人的面上演这么一出戏码。”
男人鼻息溢出一丝轻哼,丝毫不见被拆穿的迫窘。
眸中的愤恨和不甘,却已成为最好的佐证。
商珞倒是瞧出来男人嘴里藏了东西,想以死栽赃陆棠舟,只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掌印之谜,竟被陆棠舟轻轻巧巧解开,心里多少有些挫败。
身为杀手,平日少不得要用毒用药,商珞不敢说精通,可也自认知之甚广,这红鸢花汁她闻所未闻,陆棠舟却能娓娓道来,显然精于此道。
商珞不禁回忆起陆棠舟的书房,除却书架另置一满满当当的药架,虽不经常碰,可也足以说明,书和药在他心中占据同等重要的地位。
该死。商珞懊恼,她竟然忽略这么重要的细节。
“且不说红鸢花汁产自南疆,寻常百姓家根本不可能拥有,胆敢光天化日诽谤朝廷命官,恫吓百姓,也绝非一介布衣凭胆量便可为,背后必定有人授意。”
陆棠舟掀了掀眼皮子,淡道:“送去皇城司罢,叫他们好好审审。”
听到“皇城司”三字,男人瞳孔骤缩,在初一初二的钳制下惊恐地挣扎起来。
有道是宁入阎罗殿,不进皇城司。西京皇城司的名声虽不比上京响亮,可是这刑讯逼供的手段却绝不会打折扣。
这一番话中带话,杀鸡儆猴,不可谓不高。
久违的寒凉爬上脊背,此时此刻,商珞彻底意识到一个事实,那便是对于陆棠舟,自己一直以来都过于轻敌大意。
她的对手,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怕。
“大人救命!”
马车正准备继续启程,一股熏天的臭味猝不及防钻入鼻腔。
饶是商珞自幼生存在及其恶劣的环境,早就练就一副异于常人的耐受力,此刻也禁不住捂紧口鼻。
抬眼望去,这回拦在前边的是一对中年夫妇,看年岁不过四五十上下,头发却已花白,衣衫褴褛满身脏污,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
“小陆大人,俺们夫妇是西京城下松年县杏花村来的,崔家霸占了俺们家的田,抢了俺家的闺女,俺们去衙门告状,谁知那官老爷不由分说打了俺们二十大板,然后扔出衙门……”
也不待陆棠舟开口,男人便竹筒倒豆子似地把事情原委一股脑吐了出来,似乎生怕陆棠舟不肯听,只是越说越激动,到最后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
妇人见状,连忙从旁补充,哽咽说道:“后来崔家不知怎的听说此事,就找了几个泼皮,想杀俺们灭口,俺们在夜香桶里躲了几日,这才逃过一劫。”
“俺们知道,陆丞相是个好官,他的儿子也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妇人说着,拉着自家男人齐齐跪下来,凄厉涕泣道:“求小陆大人替俺们夫妇俩主持公道!”
隐匿的人群逐渐发出阵阵唏嘘之声。
众人皆惧陆棠舟“活罗刹”恶名避之不及,可这对夫妇宁愿冒着被“夺魂索命”的风险也要冲出来求陆棠舟做主,看来当真是叫崔家给逼上了绝路。
陆棠舟眉心紧拧,陷入深思。
于他而言,这无疑是块烫手山芋。
若他应承此事,无异公然向西京世家宣战;可若他坐视不理,那便是当众落下不恤民情的恶名。
目光饶有兴致地扫向陆棠舟,商珞不禁好奇,陆棠舟究竟会如何应对。
陆棠舟沉吟片刻,道:“二位所述之事,陆某已知大概,只是陆某就任之礼未成,亦无官印在身,所以二位这一声大人,陆某当不起。”
“陆某观二位几日担惊受怕,想来未曾歇息,不若陆某差人先送二位去客栈好生休整一番,待陆某得闲,再亲自前来寻二位问询细节,二位以为如何?”
陆棠舟语气虽依旧冷淡,较之往常却是少了几分刀锋,多了几分悲悯,仔细听来甚至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陆棠舟虽未明确应允,可对于这对饱尝人世阴暗的夫妇,这番话已足够叫他们喜出望外。
夫妇二人当即千恩万谢地对着陆棠舟磕了数个响头,而后叫初三初四领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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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流程,陆棠舟需要向上级官员交付敕牒和告身,核验文书无误后,由上级官员训导后交付官印,如此方算礼成。
可陆棠舟一行人来到户部衙门时,门口无人守卫不说,一路走到大厅,亦不见一星半点人影。
堂堂一个衙门,又岂会真的空无一人?
一行人皆心知肚明,户部这些人,不过是同先前街上的老百姓一般,刻意躲着罢了。
陆棠舟绷着一张脸,面色沉得快要滴出水来,显然隐忍克制到了极点。
商珞暗自叹气,明晃晃被所有人当作异类孤立排挤,换作是谁只怕都遭不住,陆棠舟能做到这个份上实属不易,只是他的心终归是肉长的,嘴上不说面上不显,不代表心里当真不在乎。
眼角余光瞥见望柱后一抹明紫的衣料,商珞灵机一动。
“呀,”商珞指向望柱,惊呼道,“这柱子后边有耗子!”
说着抄起一旁的扫帚朝望柱挥去。
“慢着!”
中气十足的浑厚嗓音响起,望柱后窜出道明紫的身影,年岁约莫四五十上下,样貌端正,颔下长须飘飘。
陆棠舟通过那人胸前的孔雀补子辩出身份,躬身一礼:“下官参见田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