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弘晟听闻老皇帝的话，当即领旨谢恩，再没有多说半句话。
刚走出老皇帝的隆庆殿，祁弘晟看着天边被烈火燎过一般的云彩，紧抿的唇角极为迅速地挑起，又迅速落下，面庞之上只留下冷锋般的神色，无悲无喜。
出了隆庆殿所在的庭院，宫道之上停着太子杏黄色的轿。行到西门的窄道内，为祁弘晟抬轿的一个太监突然踉跄一下，轿子不稳，歪倒一旁，上好的梨木断裂成两截儿。
轿子落地，崴了脚的小太监涕泗横流跪下请罪，祁弘晟面色不变，宽和大度，还拨了两个人手将他抬回太子府。宫中侍卫见此情形，连忙上前问太子可需要换个轿子，祁弘晟颔首，侍卫便连忙从宫中抽调了几个壮实太监来替太子抬轿。
不多时，几个壮实太监匆匆赶来，抬着一个空轿子，为首的正是隆庆殿伺候的太监。那太监笑容亲和，上前道：
“殿下，自打殿下离宫居住后，这宫中的太子金驾便落了灰，旁人也是用不得的。谁知下人没有几分眼力见儿，让这好好的东西失修，实在是不妥当。方才皇上已经听说了，自然会好好责罚失职的奴才，老奴着就送殿下出宫。”
老太监这一番话儿说的动听，可也掩盖不住对太子的怠慢和敷衍。一台新轿子很快立在了太子身边儿，不知是从哪个地方抽调来的轿子，连普通皇子的轿子都比不得，简陋粗鄙。
似乎是笃定了眼前的太子祁弘晟一向宽和大度，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大功肝火。
祁弘晟果然没有动气。他对圣上身边儿的刘公公一颔首，说道：“不必为难下人，孤不常入宫，也是在所难免。”
他冷声说，便再也没有抬头看老太监一眼，举步上了新轿。太子依仗重起，刘公公似是有些理亏，擦着汗走在太子轿子旁边儿，一路将祁弘晟送出了宫去。
到了西门，人声一瞬间变得嘈杂，抬手擦汗的刘公公借着衣袖的遮掩，低声开口道：
“殿下心想事成，老奴恭贺殿下。”
祁弘晟没有搭理，似乎没听到刘公公声若蚊蚋的话语。他搭在轿子木质边缘的手指却轻轻敲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陛下召见了文昌侯，”刘公公再次开口道：“三殿下即将被放出来，殿下离京后，三殿下便会领兵北上，届时...”
祁弘晟的手指再次落下，老太监的话旋即一顿，而后又说道：
“陛下说，三殿下因为一女人被逼出了血性，陛下乐见其成，这好刀还需磨。”
说到这里，老太监话音一转，半嘲讽地说道：“只是不知，金石相撞，谁才是那块儿磨刀的顽石呢。”
老太监话中的谄媚没有令祁弘晟古井无波的面色好转，落在轿子上的手指突然敲了三次。老太监立刻噤若寒蝉，一行人毫无停顿地离开了皇宫，而老太监带着人回转禀告皇帝不提。
*
萧云芷在府中翻看祁弘晟与官员赠诗，心中盘算着何时联络曾经的故交。她如今失去了记忆，若是贸然联络，唯恐错判了形势，还是要与祁弘晟商量一二才好。
她等到日头西斜，桌上的茶水换过几回，才在书房前厅中听到了人声。
是祁弘晟和几位幕僚交谈的声音。萧云芷听到祁弘晟回转，心中巨石落了一半，按捺了一会儿，待几位幕僚告辞，方才拿着给故交起草好的信笺，提起裙摆向祁弘晟跑去。
她得了失魂症，心中虽然知道自己不再是二八年华，又经历坎坷，可是行动举止之中，仍少不了少女的娇憨和坦白的情谊。她扑到了祁弘晟怀里，忙不迭问道：
“晟哥，圣上与你说了些什么，可有为难你？”
祁弘晟长臂一展，将她稳稳当当接住，甚至揽住腰肢抱了起来，害得萧云芷抬起一双疤痕未褪的手放在祁弘晟肩膀上。
祁弘晟俊朗无俦的面容在烛火下熠熠生辉，他笑着说道：“无碍。只是一些西南剿匪的琐事，芷儿不必担忧。”
他说着，将萧云芷轻轻放回了地上，手掌丈量了一下萧云芷纤细的腰，低声问道：“芷儿下午可用过点心了？你现在身子未愈，马虎不得，孤这就叫人传膳。”
他以一道目光吩咐了守在门边的侍卫，又向书房一角笑道：
“菁之，你也留下，陪你嫂子一道用膳吧。”
萧云芷这才意识到这书房还有别人，当即面颊敷粉。她回头看去，正看到下午与自己短暂交谈过的顾菁之神色淡淡站在阴影中，不声不响。
像个白蜡做的人。
萧云芷突兀地想到，顾菁之的母亲和萧云烨的母亲一样，不是中原大族出身。萧云烨的母亲是父亲从马匪窝里救出来的胡女，皮肤棕黑，而顾菁之的母亲据说也与先顾大将军在西北边关相识，做了顾大将军的续弦。
那位顾夫人为顾将军生下幼子幼女，幼女自小体弱多病，那位顾夫人似乎也身子不好，常年不见客。萧云芷小时候从花会诗会上听女眷嚼舌根时说过一嘴，说那顾夫人又推了她们的邀约，称病不出，怕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病。
有多事之人酸道：“不知哪来的小门小户之女得了将军的青眼，怕是没听说吧，这将军府的夫人可不好做。前两任顾夫人都害病，没享几年荣光可就留下几个可怜的哥儿姐儿下葬了，这位顾夫人呐，据说一身皮子白得和鬼一样，这么些时日不肯见人，怕是得了痨病吧！”
年少时的萧云芷似懂非懂，却也知道非礼勿听，背后嚼人舌根，绝不是君子之举。她对那位顾夫人没有什么印象，但是看着顾菁之的长相，心中倒是明白为何那群勋贵妇人对顾夫人的白皙记忆犹新，不住诋毁了。
顾菁之的白着实有些过分，人的骨架覆着一层雪。
萧云芷还未说什么，便听顾菁之说道：
“表哥，我一届外男，留在此处多有不便。太子书房事务多位秘要，无论小嫂是何身份，仍然不便在议事时擅自闯入，叨扰表哥。”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对着太子拱手一礼。祁弘晟对他的反应丝毫不稀奇。顾菁之在他眼里像是一本摊开的书，他太过了解他这个不近人情的表弟了。
前生，他这表弟致死都在寻萧云芷的不痛快，多次上书请祁弘晟除掉萧云芷这勾连叛臣贼子的前皇后，不肯让祁弘晟对关押萧云芷的庄子流连忘返，更是在萧云芷一心赴死后，执意让祁弘晟迷途知返，拼尽全力拱卫祁弘晟危在旦夕的江山。
顾菁之的忠诚，祁弘晟没有半点儿疑虑。而更令祁弘晟对他青眼有加的是，顾菁之从未堕入萧云芷的邪术，与寻常男子绝不相同。
这让祁弘晟并不刻意防备顾菁之与萧云芷相处。他这表弟怕是天生少了情爱的弦，找不到可心之人也就罢了，也不懂情爱妙处，见到旁人卿卿我我，也不解风情。
祁弘晟觉得有几分好笑，他坚持道：
“菁之，莫要这样揣度你嫂嫂。来，今日孤也算得偿所愿，即便朝堂之中群狼环伺，但是在这书房之中都是可信之人。你就陪哥嫂一道，算是家宴。莫要拘谨。”
顾菁之没有说话，白皙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像是仍有话说，却不愿顶撞表哥。
萧云芷方才被他一番揣测，心中自然有几分不喜，可是更令她疑惑的是，眼前的顾菁之与白日里见过的顾菁之并不相同。
她想不通其中关窍。白日里顾菁之见她时，并未留流出提防之意，反而似有几分亲近，如今怎么变了一副面孔？
萧云芷心中有疑惑，但也未说什么。三人落坐用膳，膳食都是萧云芷在太子府常用的，祁弘晟如往常一般为萧云芷布膳，顾菁之默不作声，没有再多说什么。
食不言，餐食用得差不多，祁弘晟又吩咐书房中伺候的哑嬷嬷去取萧云芷的补汤来。顾菁之在餐桌另一头抬起一双无声又黝黑的眸子，看了萧云芷一眼，而后又垂下眼去，什么都没说，但却让萧云芷不自在起来。
她与祁弘晟亲密，却也不愿在旁人面前作怪。
她对祁弘晟起了嗔怪，将方才放到怀里的信笺拿出来，塞给祁弘晟，说道：
“晟哥，你想些法子，将这信送到三公主和郭敬文手里，好吗？”
她话中有些理所应当的意味。郭敬文自幼与她和萧云烨来往密切，即便她们萧家出事，她也不觉得郭敬文会与她们生分。至于三公主，那是她在闺中故交。在今朝，女子不能入朝为官，多有掣肘，对于萧家之事，萧云芷也不好贸然联络手帕交，生怕她们被连累，为家里惹了祸事。
三公主却是皇家人。即便萧云芷听闻三公主已经远嫁晋中，但总不会担忧被萧云芷之事连累。
更何况晋中正是萧云芷嫂嫂母家王氏所在。若是联络上三公主，也能与嫂嫂母族通信，以谋将来。
萧云芷没想到的是，方才对她百般柔情，千般呵护的祁弘晟，在见到这两封信的时候，面色一瞬间阴郁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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