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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当上闽王那年我十三岁,正蹲在福州城东的校场边上啃甘蔗。那会儿天刚擦黑,操练的军汉们散了,我听见马蹄声嘚嘚地过来,抬眼就看见我叔王延禀的袍角扫过沙土地。
"宝儿,你爹要当王了。"我叔把我从地上拽起来,甘蔗渣子簌簌往下掉。我舔着黏糊糊的手指头,心想当王有什么稀罕,前两年刚换了三个闽王,还不是照样要蹲马厩里喂马。
那天夜里我娘陈金凤把我按在铜镜前梳头,象牙梳子刮得我头皮生疼。"从今往后你就是王子了,别整天跟军户家小子厮混。"她往我腰带上系了个翡翠貔貅,凉飕飕贴着肚皮。我闻着她袖口飘来的龙脑香,突然觉得这味道比马粪味儿还呛人。
登基大典那天我差点把朝服烧了。礼官非让我捧着个青铜爵往太庙走,说是要学周公辅政。走到半道日头毒得厉害,青铜爵烫得我手心发红。我瞅着前头我爹的龙袍后摆直晃眼,心里直骂这劳什子规矩。后来爵里的酒到底洒了半盏在我靴面上,湿漉漉黏着脚趾,倒比先前凉快些。
当上王子头三个月,我活得还不如马厩里的骡子。卯时就得去文华殿听老夫子讲《尚书》,那老头说话跟含了枣核似的。有回我实在困得慌,把砚台里的墨汁涂在眼皮上装病,结果被我爹撞个正着。他拎着我后脖颈往宗庙去,让我跪在祖宗牌位前背《孝经》。青砖地硌得膝盖生疼,我数着香炉里插的线香,三根烧完才放我起来。
十六岁那年春天,我在西郊猎场射死头野猪。那畜生少说有三百斤重,獠牙有我小臂长。我攥着弓弦的手直打颤,血顺着箭杆往下淌。跟我厮混的薛文杰拍马过来,拿刀尖戳着猪肚子笑:"殿下好箭法,这畜生肠子流得比闽江还长。"当晚我们架火烤猪肉,油脂滴在火堆里噼啪作响。我撕下条前腿往嘴里塞,烫得舌尖发麻,那腥膻味儿倒比宫里精细的吃食痛快。
转过年我娘把我叫到凤藻宫,指着案上堆成小山的奏折说:"宝儿,你该学着理政了。"我翻开最上头那本,满纸都是某县闹蝗灾要减赋税的屁话。正看得头晕,忽听见珠帘响动,抬眼就瞧见李春燕捧着香炉进来。那丫头不过十五六岁,腰身细得像柳条,走过我身边时带起阵茉莉香。我手里的奏折啪嗒掉在地上,墨字洇开老大一团。
我爹开始让我跟着上朝,站在丹墀下头听那群老头子吵架。他们总为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得面红耳赤,有回两个御史为修堤坝该用糯米还是石灰,差点在金銮殿上扭打起来。我靠着盘龙柱打哈欠,数着藻井上的金龙有多少片鳞。忽然听见我爹咳嗽,忙挺直腰板,正对上兵部尚书薛文杰冲我挤眼。下朝后他拽我去醉仙楼,三杯竹叶青下肚,贴着耳朵说:"殿下可知福州城防军饷被克扣了三成?"我捏着酒杯的手一抖,酒液洒在蟒纹袖口上。
十八岁生辰那日,我娘往我房里塞了四个通房丫头。我半夜翻墙去找李春燕,她正在浣衣局后头晾帕子。月光照得她脖颈雪白,我扯下她发间木簪,青丝散开跟夜色融在一处。她说要给我绣个荷包,手指头叫针扎了好几个血点子。我把她指尖含在嘴里,咸腥味混着茉莉香,比什么龙涎香都好闻。
转年开春闽南大旱,我跟着户部的人去漳州放粮。马车刚进城门,灾民就跟潮水似的涌上来。有个妇人抱着婴儿往我车辕上撞,那孩子瘦得跟猫崽子似的,哭声比秋虫还细。我抓了把铜钱撒出去,人群轰地散开抢钱,车轮碾过满地泥泞,我袖袋里还留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回福州路上遇见山匪劫道,二十来个汉子举着火把拦在官道中间。我抽出佩剑要冲,被薛文杰死死按住。他摸出袋银钱扔过去,笑着说:"好汉们买酒喝。"那夜我躺在驿馆硬板床上,听着窗棂外野狗吠叫,突然明白我爹为何总说"刀剑不及金银快"。
二十岁那年我爹要立太子,朝堂上吵得跟菜市口似的。我三弟王继韬在殿前舞剑,说是要给父皇献寿。那剑穗上的红宝石晃得我眼疼,我扭头看见薛文杰冲我比划了个"三"的手势。当夜我娘把凤藻宫的烛台全换了新蜡,她说:"宝儿,你该去探望探望林御医了。"我摸着袖袋里的砒霜纸包,突然想起李春燕新绣的荷包上,并蒂莲的花瓣还没填色。
册封太子那日下了暴雨,我的蟒袍下摆全溅了泥点子。礼官唱喏的声音被雷声盖住,我跪在太庙前的青石板上,雨水顺着冕旒往下淌。抬头看见我爹的龙椅在闪电里泛着青光,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偷穿他的衮服,袖子长得拖在地上沾了灰。
我攥着药包的手心全是汗,林老头家的药柜子泛着苦味。他抖着白胡子说这药得下在参汤里,我盯着他案头晒干的蜈蚣,突然听见外头更夫敲梆子,吓得把药包塞进靴筒。回东宫路上撞见三弟,他新得的波斯刀鞘上镶着夜明珠,晃得我眼前发晕。
当太子第二年开春,我爹把兵符给了我二叔延武。那夜我在醉仙楼灌了三坛黄酒,薛文杰拿筷子蘸酒在桌上画地图:"泉州港的税银,够养三千死士。"我醉眼朦胧瞧见酒渍漫过福州城,把建州也淹了。打烊时掌柜的来催,薛文杰摸出锭银子砸过去,那声响倒比玉罄清脆。
五月初八是我爹寿辰,李春燕在尚食局帮忙熬参汤。我趁她转身添柴火,抖开药包往紫砂罐里倒。她突然回头问我额角怎么有汗,我扯谎说灶火太旺,伸手去擦却抹了满手胭脂——这才发觉她今儿描了眉。那罐参汤咕嘟咕嘟冒泡,我盯着浮沫想起七岁那年发烧,我娘也是这么守着小炭炉给我煎药。
鼓乐声里我端着汤碗上殿,我爹的龙须上沾着酒渍。他接过去呷了一口说淡了,我指甲掐进掌心肉里赔笑:"许是辽东参不如高丽参够味。"三弟在底下起哄要舞剑助兴,我瞧着他剑穗上的红宝石甩来甩去,像极了野猪中箭时喷出来的血珠子。
三更天禁军撞开东宫门时,我正给李春燕画眉。她手里攥着没绣完的荷包,针尖扎进拇指渗出血珠。我听着外头甲胄碰撞声,突然想起薛文杰说过禁军统领爱吃城南王婆的炙鹅。那夜我光着脚被押到太和殿,青砖地冷得像腊月闽江的水。
我爹躺在龙床上喘得像破风箱,我娘的金护甲掐进我肩膀肉里:"宝儿,你说实话。"我闻着她身上龙涎香混着血腥气,瞥见薛文杰在殿角冲我比划"三"字。我梗着脖子喊冤,眼泪砸在团龙纹地毯上,洇出深色痕迹像极了参汤泼洒的形状。
他们把我关进宗人府那半月,李春燕托小太监捎进来件夹袄。我摸着内襟密密麻麻的针脚,突然发现夹层里缝着半块兵符——薛文杰这老狐狸,竟把泉州港的银子铸成了佛像藏在开元寺。放我出来那天飘着细雨,我娘在宫门口给我系上避毒香囊,我闻着里头的雄黄粉直打喷嚏。
长兴二年冬至,我带着三百亲兵围了紫宸殿。薛文杰举着火把冲在前头,火光里我看见三弟的波斯刀砍进木门。我爹的咳嗽声从帷帐后传来,比秋后的知了还孱弱。我握着剑挑开帐子,他瞪我的眼神跟当年我烧了朝服时一模一样。那夜我坐在龙椅上等天亮,发现扶手上的龙鳞硌手——原来当皇帝不如骑马痛快。
登基头件事是清洗建州军,我二叔的人头挂在西市口那天,血水顺着旗杆流到薛文杰的新官靴上。他弯腰擦鞋时跟我说:"陛下该立皇后了。"我摔了镇纸骂他多嘴,碎玉崩到李春燕刚插好的梅花瓶里。她蹲下身捡碎片,后颈露出块红痕,是我昨儿啃的。
天成元年闹兵变,建州残部勾结吴越国打到了福州城下。我在城墙上看薛文杰带兵冲杀,他头盔上的红缨被火箭燎着了。那夜庆功宴上他递给我个锦盒,里头是我三弟的玉佩,沾着泥和血。我赏他杯西域葡萄酒,他喝得太急,酒液顺着下巴流进锁子甲。
李春燕怀胎七月时,我娘往她宫里送了十二个稳婆。有回半夜我被哭声惊醒,发现她攥着把剪刀缩在床角。她说梦见孩子被野猪叼走了,我摸着她的肚子,里头的小东西正踢我手心。那力道让我想起当年西郊猎场,箭矢穿透野猪咽喉时的震颤。
孩子满月那日,我在朝堂上杀了谏议大夫。那老头非说天狗食日是不祥之兆,我让侍卫把他脑袋挂上崇元门。血滴在丹墀上像串红珊瑚,薛文杰带头山呼万岁,我瞧见他新蓄的胡子沾了点血沫子。退朝后我去看李春燕,她正哼着童谣哄孩子,发间别着我送的玉搔头,跟当年那根木簪一样歪歪斜斜。
闽江发大水那年,我带着群臣去祭天。青烟刚升起来,岸边棚户区塌了半边,灾民哭喊声压过了钟鼓乐。我摔了祭器要斩礼部尚书,薛文杰扑上来抱住我大腿:"陛下,臣愿捐三年俸禄赈灾。"回宫路上看见流民在刨树皮,我轿帘上的流苏穗子被拽走了半边。
天成三年春,我在御花园掐死了李春燕养的画眉。那鸟儿总在半夜啼叫,吵得我头疼。她抱着鸟笼哭了两天,后来我发现妆奁最底层压着个褪色的荷包,上头并蒂莲的线头都散了。那晚我在她宫里待到三更,临走前看见她往香炉里撒茉莉花,跟十年前在凤藻宫时一个样。
薛文杰开始往宫里送道士,说是什么青城山来的仙人。那老道让我用晨露炼丹,我半夜蹲在荷塘边接水珠,冻得直打喷嚏。李春燕给我披斗篷时叹了口气,这声气儿跟当年在浣衣局时一模一样。丹炉炸了那天,我踹翻香案骂薛文杰是蠢货,他跪在碎瓷片上笑:"陛下,该换批新炉子了。"
七月初七乞巧节,我在城楼上看见百姓放河灯。薛文杰说这都是歌颂太平盛世的,可我瞧见有盏灯上画着饿殍。禁军统领要去抓人,我摆摆手说罢了,转头问薛文杰泉州港今年的税银。他报的数比去年少了三成,我捏碎了个核桃,壳子扎进掌心也没觉出疼。
天成四年秋老虎正凶,我在崇元殿批折子,薛文杰的侄子强占民田的状纸堆了半尺高。朱笔悬了半天,墨点子洇透了"斩立决"三个字。薛文杰掀帘子进来带进股热风,他新熏的苏合香呛得我太阳穴直跳。"陛下,泉州港的银子该换批账本了。"他指甲敲着青玉镇纸,我盯着他指节上的翡翠扳指,突然想起二十岁那年他扔给山匪的银袋子。
李春燕咳血那日正是霜降,太医说是当年月子没坐好落下的病根。我掀了药案骂他们是废物,她攥着我袖口说想吃荔枝膏。尚食局连夜熬糖浆,满宫都是甜腻味儿。我搂着她喂药,她突然笑出声:"那年你翻墙摔进洗衣盆,额头肿得跟寿桃似的。"我摸着她瘦脱相的脸,才发现凤钗在她鬓角直打晃。
腊月里禁军闹饷,连重遇带着人在玄武门擂鼓。我让薛文杰开内库,他抖着账本说泉州港的银子都铸了佛像。我抄起砚台砸他,血从他额角流到蟒袍补子上,红得刺眼。那夜我亲自去军营发饷银,有个小兵伸手接钱时,掌心纹路跟我杀谏议大夫那天一模一样。
上元节宫宴,李春燕硬撑着出来看灯。她裹着狐裘坐辇轿里,手里还攥着褪色的荷包。烟花炸响时她突然攥紧我手腕:"宝儿,收手吧。"这话跟当年我娘说的一模一样。我哄她说等开春去鼓山行宫养病,转头让薛文杰把连重遇的家小"请"进宫里。
二月二龙抬头,李春燕咽气时我正在审问连重遇的小儿子。那孩子才六岁,尿湿了裤子还背《千字文》。我冲进凤藻宫时碰翻了药吊子,苦汁子泼在团龙纹地毯上。她身子已经凉了,枕下压着没做完的虎头鞋,线头里缠着根我的头发。
发丧那日我砍了十二个太医,血把护城河都染红了。薛文杰劝我保重龙体,我甩了他一耳光:"当年那砒霜要是够量,老子早他妈不用受这活罪!"他跪在地上笑,金砖映得他后槽牙泛青。那夜我抱着李春燕的妆奁睡在灵堂,发现她藏了把我当年送的金错刀,刀鞘里塞着张黄纸,画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
清明扫墓遇上暴雨,我在皇陵前摔了祭酒。薛文杰撑伞的手直哆嗦,我瞧见他朝服下摆露着软甲边。回宫路上有刺客放冷箭,箭镞擦着我耳根子过去,钉在轿厢上嗡嗡响。连重遇扑过来护驾时,我闻见他身上有薛文杰惯用的苏合香。
五月初三夜,我在神武殿炼丹。小道士说要用七岁童男的心头血,外头禁军挨家搜人。薛文杰拎着食盒进来,掀盖是碗冰糖燕窝。"陛下尝尝,比当年李娘娘熬的如何?"我舀了半勺突然手抖,瓷勺摔在地上碎成八瓣——这老狗终于要动手了。
子时三刻火光冲天,连重遇的兵甲撞开宫门。我光脚往密道跑,玉玺带翻了丹炉,火舌窜上帷帐。薛文杰举着火把堵在出口,笑得像当年在醉仙楼画地图时一样。"陛下可知,当年先帝参汤里的砒霜,是臣给林御医的?"我攥着李春燕的金错刀扑过去,他胸口喷出来的血居然是黑的。
我逃到梧桐山时只剩件单衣,脚底板扎满碎石。晨雾里看见个猎户茅屋,灶台上堆着咬剩的甘蔗头。那家妇人端来杂粮粥,我捧着豁口碗直哆嗦。突然听见门外马蹄声如雷,连重遇的刀尖挑开草帘时,我正把最后一口粥渣舔进嘴里。
他们把我捆在闽江边的礁石上,涨潮时咸水漫过鼻孔。连重遇说朱文进要做新皇,我朝他脸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江水灌进耳朵时,我听见薛文杰在笑,听见我爹咳嗽,听见李春燕说荷包要绣并蒂莲。最后那口水呛进肺里,倒比当年洒在靴面上的祭酒暖和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