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晖觑到陆时祯微点下颌,小步向前道:“太医们还在替太后诊治,辛苦各位娘娘、小主们来一趟,奴才会向太后禀明孝心的。”
这是下逐客令了。
瑛贵妃眸中闪过一丝不耐,要不是皇上在这,她早回宫歇着了。
她面上生硬道:“照顾太后是我们应做的,劳郑公公替我们向松真姑姑提一句,看看今夜安排谁留下侍疾合适。”
郑晖应下,得了陆时祯点头,转身要朝殿内走去,猝不及防一个宫妃杵在他跟前,抬首一瞧,连忙躬腰后退:“罗贵人。”
罗贵人不过中人之姿,身形较短,但衣品佳,系了条玉色束带,勾勒腰线,也有几分清丽。
她先是给瑛贵妃赔罪:“嫔妾见过贵妃娘娘。晚间嫔妾前来侍膳,遇太后头风发作,便留下帮忙,一时忘了遣人通报,还请娘娘恕罪。”
有恃无恐。
瑛贵妃嗤了声:“知道了,这么说太后是希望你留下侍疾了?”
“太后点名乔常在侍疾,各位便先回宫吧。”
罗贵人欲抢先定论,却被后来的松真堵住了口。
肉少僧多。
往往第一个侍疾的人,才是在病者心中排得上前列的。
依照往常,太后身体康健,偶有几次风寒也是罗贵人第一个侍奉在侧,这次原无例外。
乔鸢本来站在末尾,倏忽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刺来,还有喁喁私语蹿入耳中。
她面不改色,稳稳行至最前端。
霜白清辉格外优厚她,显出如玉的眉眼,分明无任何出格或挑衅的举止,但难免有人耐不住内心的揣测:这小小的常在,竟得太后青眼,不日岂不是步步高升?
还有不少倒是看到乔鸢站到了立陆时祯身侧不过一臂之远的距离,而牙酸眼红。
二人竟相搭得很。
罗贵人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父亲乃王氏门下,此生官海浮沉也只会与王氏戚戚相关。没有出色的相貌和远扬的才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像父亲那般,寻棵根深叶茂的大树,攀到顶端,这样时常也能分到好果实。
枯叶落,新叶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她的地位由此稳固,而太后的看重,也滋养出她的自信,自信她永远都会是太后面前的第一红人。
可乔鸢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局面。
诚答应所言不假,若真让乔鸢为太后所用,日后她便要退居二位了,或许父亲在朝中的待遇,也会滑落。
瑛贵妃偏头翻了个白眼,不过是副好看的皮囊,一个个跟打翻了醋坛似的,熏人。
“臣妾告退。”她懒懒向皇上行了礼,转身前瞟到脸色勉强的罗贵人,起了坏心,“走吧罗贵人,这儿用不上你,要不来本宫那儿,尝尝新摘的枇杷?”
这话讥讽妃嫔在次,公然在太后抱恙的时候邀请享乐,才是关键。
谁不清楚皇上最在意太后,也就瑛贵妃如此胆大包天。
陆时祯终于启唇:“瑛贵妃,罔顾太后感受,出言不逊,罚半年俸禄。”
他的嗓音在乔鸢听来,如敲冰戛玉,实是悦耳之极。虽是处罚,但叫他语调平缓地道来,只让人觉得对事不对人。
后知后觉,乔鸢才反应过来,这个惩处对瑛贵妃而言不痛不痒。
大概是看在其乃建威大将军嫡孙女的份上,而且皇城禁军也是孙氏掌管。
但由此也能看出,瑛贵妃确不喜太后。
不过松真姑姑的反应也耐人寻味。她分明就站在一旁,却一声不出,好像是预料到皇上会处罚贵妃,可作为忠仆,当真不驳斥一二?
乔鸢若有所思。
“谢娘娘邀请,只是嫔妾还有事,就不去了。”罗贵人是个讲体面的。
“可惜了。”
瑛贵妃面上瞧不出任何怒气,领了旨意后悠悠离去。
而她这一走,也呼啦啦带走一批人。
-
陆时祯登基后,将数不清的奇珍异玩送入寿康宫,使得这处宫殿富丽得更甚皇后所居的坤宁宫。
比起展放得琳琅满目的正殿,卧室显得疏朗雅和。
陆时祯轻步往里走去,炉中熏香已在太医请旨下换成了药香,即使步履放缓,还是带起了微弱的风,被卷起的袅烟顺向飘往床前,却还未顺着半掩的帐子钻进去,就被伫立在原地的身影挡了回去。
在他的印象中,母后鲜少有躺在榻上与他独处的时候。
就连个人的康健都能为权力让位。
乔鸢进来时,正撞上这一幕,她手上端着刚沏好的普洱。
太后在太医施针后,便陷入了昏睡,而凑巧的是,这次主力医治的正是郭太医。
巧是因为乔鸢感叹他运气实好。今晨她侍膳时,留心了太后的饮食,不过让朱英回个人情,叫郭太医把握机会——毕竟能被其他太医推出来单独诊断疫病,想必在太医院遭过不少排挤,而他险经生死桥,怕也不想再屈居人下。
总之,郭太医此次若是表现得好,就要熬出头了。而她也握住了一张保命符。
至于这普洱,是皇上惯常喝的。松真姑姑向郑晖讨了这个活计,亲手交到了她手上。
只是乔鸢没想到,太后哪怕病了,还不忘引荐她。
但她要如何做,才能给皇上留下不错的印象?
乔鸢放下了托盘。
啪嗒。
陆时祯听到响动,回头望了眼,只看到茶几上摆了盅茶盏,左右环顾,并未看到旁人。
他不欲惊扰母后,转身朝外走去,又有些好奇,明明都制造出动静,却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会是谁。
禅榻,底下无人躲藏;黄锻花鸟纹帘,背后空空;团鹤井口天花,怕也攀不上去。
陆时祯来到博古架旁,便对上几颗圆明皎洁的舍利子,这倒不是他替母后寻来的。
听说舍利子共有五色,业力不同,看到的颜色也不同,一时他细细瞧了起来,俱是金色。
吱哑。
极轻微的门轴转乘声响,传入他的耳中。
陆时祯与乔鸢对视上——对方手上似乎端着水盆,眼眸很快垂了下去。
方才是她吗?乔常在?
乔鸢想得很简单,她不一定要通过关心的言语才能博得皇上的关注,行动才是最直接的。
既然太后就在这里,何不照顾好她,皇上就看在眼里、记在心底了。况且皇上虽是屏退下人,但并未阻了她的侍疾,又兼他喝的普洱,苦涩极重,应是生普——
这意味着皇上靠此提神,打定主意要在寿康宫守上一夜了。
只是刚才遽然与天子面对面相视,令她心跳都快了几分。冒犯的视线收回去前,她看到了舍利子散发的红辉映衬在天子的眼底,描摹出他俊逸的相貌,高鼻薄唇,轮廓端方。
他便是静静站着,神色平淡,周身气质矜贵出尘,也如皑皑白雪。
倒是......好看。
正事要紧,她收起自己的心思,走到陆时祯面前,小心压低声:“皇上,嫔妾注意到太后从额到颈都出了不少汗,问了太医,可以适当擦拭。这是温水,嫔妾兑好试过了。”
乔鸢只见他伸出修长干净的手,屈起指节,探了探盆壁的温度。
陆时祯再张开手掌,置于上面感受了下水温,这才道了个“嗯”。
他看着得了应允的乔鸢,将盆器轻放在面盆架上,却转了身朝他走来,不免皱起了眉,下一刻果见其探手朝他身侧的方向来——
陆时祯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温暖与清凉触碰,两人俱是一震。
还是乔鸢最先冷静道:“还请皇上恕罪,嫔妾只不过是想替您将茶端至里间.....”
说到最后,言辞间的疑惑漫了出来,浸到手心,叫陆时祯倏然松开了她的手,而女子手腕本就纤细,此刻更映压了几根指痕,仿佛往那白玉上滴了几滴赭料。
“朕会让郑晖给你送去丹参羊脂膏。”陆时祯蜷了蜷骨节,握住杯碟,“朕自己来。”
乔鸢感到些许惊讶,她本以为皇上冷冷清清的,是不会去注意这等细微末节。
但她面上只是平静地谢恩,倒引得陆时祯不自觉将目光放在了她身上,而后就见她回身备好湿巾,替太后擦拭了起来。
原是惦记着照料母后吗?
陆时祯寻到离床榻最近的那一张交椅坐下。
夜渐渐深沉,月华被云层掩去大半,四周静悄悄的,昨日的今时,他定是在批阅奏折,但不知为何,今日他却难得动了松懈的念头。
药香似乎有安神静气的功效,他好像闻多了,闻久了,困意涌上,却再难压下,迷糊中他看到了眼前的背影还在榻前来回忙动。
她竟如此不知疲倦?
......
待乔鸢察觉到背后的视线淡化后,自己也出了身薄汗。她亦怕动作太大,会扰醒太后。
见水温已凉,她便想坐下歇息会,扭头只见陆时祯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此时的天子,阖目敛去清锐的眸光,月光透过窗棂,乔鸢窥到他眼下淡淡的乌青,他的侧脸被映衬得莹润白皙,无端中升起股不似凡尘的破碎感。
国家大事的决断,皆系于一人身上,再是勤政,也难以追得上每时每刻不断累积的事情。
乔鸢心想,太后的病倒,也是皇上难得早早休憩的机会。
陆时祯动了动尾指,身上仿佛盖了什么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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