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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上巳节,清晨天蒙亮,便有轰隆隆的隐雷之声传来。
虽有惊雷,可并无风雨,散了早朝之后钦天监奏报,说乃龙吟之声,大吉之兆。
皇帝神色如常,眼角总算有些松意:“是好兆头,朕刚看完江浙总督的折子,南边儿风雪已经停了,连着好几日的晴朗好天气。”
钦天监正使拱拱手道:“回主子爷,奴才等近日夜观星象,瞧着星象贵极无比。除去大齐国运昌隆,主子爷运势也极为顺遂,紫微星明亮,另有一颗伴星逐渐靠近,已与紫微星渐成天府之势。”
紫微,天府。
有些耳熟的词让皇帝蓦的想起一个人来。
他说:“着钦天监章京往苏州去一趟,替朕寻个人。此人姓田,踪迹神秘,若是能寻到他,要务必恭敬,请入京中。”
钦天监正使应一声退出养心殿,皇帝又拿了本折子低头翻着看,自己微微叹一口气:“天儿是晴了,可气温依旧低,南方那些农作物这回算是全毁了,即便养地也需要时间,估摸着大半年也喘不过气儿来。尤其是西越,指望着山林的果子卖钱,这么一冻,还不知果树能活下来多少。”
常旺低着声说:“奴才没什么墨水儿,大道理也不甚明白。可奴才知道,天灾,是躲不过去的,遇着难、遇着坎儿,迈过去就好了。主子爷治国有方,赈灾的银钱粮食都拨下去了,老百姓的生活是不成问题的。至于养地恢复农耕,这事儿急不得,慢慢儿调理着,过上两三年一定能一切如旧。”
皇帝的眼神越过南窗外明亮的窗景,飘飘忽忽的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
他好久才开口,自己喃喃:“赈灾款……朕是两难,既盼着他们中饱私囊,好叫朕趁机寻着由头解决了心头大患,又怕他们真的没了良心,害无辜的百姓吃苦受难。都说做皇帝逍遥似神仙,可朕却从未有一刻觉得轻松。”
常旺说:“励精图治的皇帝跟那些荒淫无度的亡国之君一定是不一样的。您自打开蒙读书,一直到今日,哪日不是勤勤勉勉。夏日酷暑冬天严寒,您没有一天松懈。旁人看不见,可奴才是知道的。”
皇帝摆摆手,觉得不值一提:“这些都是朕应该做到的,不然该如何去承担江山万民的期许。”
他起身,踱步到窗前:“朕现在只担心南方的百姓。”
话音浅尝辄止,而后跟一声深深的叹息。
他担心的,从来都不止百姓。
只是那人变成了心底的一块伤疤,不敢再提及,只能掩之于口,藏在芸芸众生之中,成为他江山之中一粒微弱的灰尘。
常旺拿了手炉奉过去:“主子爷只管放心,恪亲王如今坐镇杭州呢,有他在,一定没问题。”
常旺见皇帝没出声,自己仿若自言自语道:“要说恪亲王,真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人物。既能替主分忧,又不耽误自己的事儿。这个褃节儿上,正是患难见真情的时候,世道艰难,姑娘家更难。这时候有王爷在旁边儿助力一二,再温言劝解一二,想来等寒灾过去,恪亲王府就该有喜信儿了。到时候差事办的利落,美人也抱得归,真是一箭双雕,双喜临门了……”
皇帝的眼风已经锐利如刀直直的刺过来。如墨一般漆黑的瞳仁儿冰冷一片,淬着蚀骨剜心的杀意,毫不留情的扎入常旺的眼窝。
他陡然一僵,连说完话的嘴都忘了得闭上,就这么呆呆愣愣的看着皇帝。
前呼后拥一呼百应的御前总管大太监,竟在此刻呆若木鸡,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皇帝收回眼神,语气萧然冷冽:“去养心门外头跪着掌嘴五十下。”
常旺一身冷汗瞬间就浸湿中衣,低着头像只凄惶失措的鹌鹑,低头快步退了出去。
常旺跪在养心门外头,扬手朝自己脸上扇巴掌,一下一下,清脆至极,在幽深的夹道里响起回音。
他这会儿咂摸出味儿来了,一边扇着巴掌一边儿自己嘿嘿笑起来,可把旁边跪了一地的小太监们下了一跳,纷纷抬眼给季全儿使眼色。
季全儿也吓得不知所措,连跪带爬的过去抱住常旺的手臂,眼圈儿深红:“师父,师父,您可别吓我。主子爷心气儿不顺,落了您的面子,但这都没什么,咱们做奴才的谁没挨过主子的打骂?您可别想不开,可别钻了牛角尖儿,这都不值当,主子爷还等着您伺候呢!”
常旺一把推开他:“起来,猴儿崽子,谁想不开了。”
季全儿一骨碌坐在地上:“那您笑什么?”他半信半疑,“你可是总管大太监,叫主子爷罚当众掌嘴,脸面何存?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常旺闻言哈哈一笑,手朝脸上招呼的更加利落干脆:“你不懂你不懂,我自己掌嘴也高兴。”
夜半时分,随着宫门下钥,皇帝身染风寒的消息同时由军机处发往各处。
皇帝连日劳累,病势汹涌,不过一日光景便已缠绵病榻无法起身,下旨自即日起暂停朝政。一应朝务由保和殿大学士并领班军机大臣齐松照代为朱批票拟。
承安皇帝登基五载,第一次辍了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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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西观就坐落在春家铺子不远的地方,后街便是梅府。现在陵西观门前一大块空地全都支着棚子,施粥的,发衣的,问诊的,抓药的,看起来人多,但其实井井有条,秩序很好。
男人立在人群外面顿住脚,眼神敏锐的在忙碌人影中铺捉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正是用晚膳的时间,乌金倾斜,人群排起长队。
如因身上穿着白色的围布,脖颈和腰上系着带子,即便里面还穿着棉裙,可腰肢依旧清瘦纤细。
围布上有些污迹,但不影响她的动作。她利落的接过老人手中的碗,回身在大锅里盛出一碗粥递回给老人。
男人静静立了一会儿,看她不断的接碗,盛粥,再接碗,再盛粥。
瘦了,她瘦了很多。
神情恹恹淡淡的,说不上脸上是疲累还是寡淡,她只沉默的一碗接一碗的给人群盛粥。偶尔有孩童说两句顽皮话,惹得她唇角勾一勾,可很快又消散无踪影。
斜阳残雪,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色。眉眼温柔,似一尊慈悲的佛母。
两匹高头骏马从另一侧过来,马上是恪亲王和福豆。
两人下了马,福豆递给恪亲王个匣子,自己牵走马去一边儿喂食。
恪亲王手拎着木匣,走进人群中,惹得一众百姓纷纷屈膝磕头,口里念叨着‘王爷吉祥’。
他也不甚在意,大步流星走到如因身边,叫她停停手:“江浙总督弄了些好东西,本王也没舍得动,想着给你们几个姑娘家送过来。你歇歇手,把梅簪和大苹果叫来,一块儿分了。”
如因盛粥的手不停,问他:“先谢过王爷了。是什么东西?”
恪亲王不言语,只抿着唇笑:“反正是好东西。”
如因瞧一眼长长的队伍,摇摇头:“奴才这儿暂时脱不开手,您去铺子里吧,兰隅在铺子的库房里点药材呢。”
反正恪亲王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一听兰隅在铺子里便转了腿肚子,对如因应了一声:“那你忙完了也往铺子去,本王叫大苹果给你留着。”
如因道了谢,他便又大步流星的往店铺方向去。流民们似乎是见惯了他的,既好奇的瞥他,却也见怪不怪了,规规矩矩磕头问安。
男人依旧安静立于人群最外面,他气质卓然,不用言语便是一道好风景。
身后有人试探的声音磕磕绊绊小声响起来:“主……子爷?!”
皇帝回头,是梅簪。
他颔首,比个噤声的手势:“叫我贺公子便可。”
赫连是皇姓,贺公子确实更能隐蔽身份。
梅簪唬了一跳,原本只是觉得这人侧脸轮廓与皇帝相似,又气质斐然,可等真的确定眼前这人就是皇帝,还是不免让她大吃一惊。
“主……贺公子,您怎么会在这儿?!”她一颗心脏砰砰跳个不停,腿已经有点儿发软,“我去喊姑娘过来。”
皇帝却拦住她,眼神也落在依旧忙碌的那抹身影上:“她正忙着,不要打搅她。”
梅簪半天没回过神来。
在她的认知里,皇帝是个随手就能将人剥皮楦草的阎罗王,光是看他一眼都能吓掉梅簪半条命,何况是单独同他说话。
可梅簪也还没傻到无可救药,摁压住心里翻搅的惊惧之后,她便意识到了皇帝出现在这里有多危险——眼前这些人,都是流离失所闯入杭州城的流民,恪亲王就算了,人人都知道他吊儿郎当不成器,只知道追着姑娘到处跑,可若是让这些流民知道眼前男人是皇帝,后果不堪设想。
梅簪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又跟皇帝说:“贺公子,我家就在陵西观后街,离这儿不过几步路,不如您先到我家歇着?姑娘每晚施粥后都会回家换衣裳,到那儿你们再叙旧。”
皇帝略一沉吟,说也好,这才收回恋恋不舍的眼神,跟着梅簪离开这里。
梅簪一路左思右想,进了梅府便直接领他进了后宅的东跨院。她进屋给皇帝沏茶,问皇帝可有随侍的侍卫,以便提前收拾厢房。
皇帝接了茶,说:“少烆跟朕一起来的,不过他眼下另有要事,估计要过几天才来。”
梅簪应下,又不知再该讲些什么。
皇帝四下环顾一圈儿,觉得屋内各物件儿似有熟悉之感,便问梅簪:“这是谁的屋子?”
梅簪低头绞着比甲的滚边儿,像做了亏心事:“姑娘的。”
怪不得觉得熟悉。屋内是淡淡的绿棋楠香气。
皇帝看得出梅簪的煎熬和窘迫,挥挥手:“朕在这儿等她,你出去吧。”
梅簪身子动了动,不过却没迈步出去。
皇帝抬眼皮看她,她也正小心翼翼的看着皇帝,欲言又止。
皇帝身量昂然,坐在那儿也似一尊山峦,不过眼皮轻抬,目光一瞥,便叫梅簪吓得心中一突。
“姑娘自打从京城来杭州,夜夜都睡不好觉。”梅簪憋在心里的话冲口而出。
皇帝不言语,低头轻啜茶水。
梅簪横了心:“您跟姑娘之间的事儿奴才也知道些,这次募捐,您真的错怪她了。”
皇帝语气平淡:“要同朕一刀两断的人是她。”
“哪有?!”梅簪一嗓子喊出来自己吓了一跳,声儿矮下去,“姑娘只是不想叫您为难,这才提出来要做外室,没真的要跟您一刀两断。”
“朕从未说过为难。”
“姑娘是七窍玲珑的心,宁愿自己受委屈也得叫身边的人都好过,”梅簪低了头,使劲儿绞着自己的褂子边儿,“您若爱她,自得懂她,而不是怨她。她心里,比咱们都苦。”
这话已是大大的僭越了。若不是为了如因,给梅簪十个胆子也不敢对皇帝说这样的话。
好在皇帝没动怒,面容沉静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起伏。隔了一会儿他才说:“若朕不懂她,现在就不会在这里。”
梅簪如蒙大赦,说正好去等如因,连忙退了出去。
皇帝饮尽杯中热茶,轻轻的倚靠在圈椅上,疲倦的呼出一口浊气,缓缓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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