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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街上打更的声音听起来都比平时更萧索，伴着冷月寒风颤巍巍的传过来，很快就无所踪迹。
外头有些声响，兰隅掀帘子探头出去看，接着又进来跟如因说：“主子爷跟王爷应该是说完话了，奴才瞧着福豆和王爷跟着小厮往后院去了，只是没见着主子爷。”
如因起身裹了大氅，吩咐兰隅：“快后更了，你歇着吧，我去看看。”
她从西边厢房出来，小径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映着月光清清冷冷的。
从折廊穿过去，两个小丫鬟仍在房门前立着，看见如因过来给她蹲福：“主子。”
如因顿了脚步，问她们：“爷还在里面？”
小丫鬟点点头：“王爷去后院歇着了，另一位爷没出来，刚才还说请人去叫您呢，正好您就过来了。”
如因看那两个小丫鬟冻得两颊发红，有些不忍：“你们去庑房里值夜吧，往后天越来越冷，都不用站在外头，在庑房里点了炉子，眼睛耳朵警醒着些。”
两个小丫鬟谢了恩忙退下去了，如因推开自己屋子的房门，一股清幽的绿奇楠香萦绕着淡淡酒意扑面而来。
她自己的屋子自然按照她的喜好装扮，到了夜半，处处晶莹剔透，软烟香罗，清幽又雅致。
手指挑开琉璃的珠链，皇帝正背对如因坐着。宽阔的肩膀平平直直，屋内罕见的让如因觉得逼仄。
她轻轻叫了声主子爷：“您跟王爷议完事了？”
皇帝低头在看手里一份厚厚的小册本，听见她的声音便折起来，看似随意的放进自己的内襟中，手一指旁边的杌子，含笑抬脸看她：“陪我再坐一会儿？”
如因说已经很晚了：“一会儿就到后半夜了，您明儿还得跟卓大爷回京，还是好好休息吧。”
皇帝看她，眼中只有怅然：“如因，我不知道你为何恼我，但你是个灵透人，无论怎么做总归有你自己的原因。你既不愿说，我便不问，但如因……”他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我只想好好跟你说会话。”
如因的心蓦的软下去一角。她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腿已经自己朝前迈步，在皇帝对面的圈椅里坐了下去。
隔着桌子，皇帝目光定定看她。
满室清辉中，她坐在那儿安安静静的，像一株清丽的花。正巧桌旁窗下摆一株茂密的植物，半人多高，绿油油的叶子宽厚发亮，层层叠叠的压出一团绿雾。
皇帝随口赞：“这是什么？长得这样好。看树干的粗细，大概已经有不少年了？”
如因说是：“这是我额涅生前自己养的花，她去了之后我便挪进我屋里来了，算起来这株花也得有十年了。”
皇帝惊异：“这是花？”
如因点头：“现如今冬天，花还没开，等到过了端午便有密密麻麻的白色花朵，能一直开到入冬。这花诨名不大好听，叫‘狗牙花’，但却有个好听的学名，叫‘鸳鸯茉莉’。”
“鸳鸯茉莉，真是好名字，你总是有各种新奇东西，连养的花都比旁人少见，”皇帝拿了一个干净的酒盅给如因倒了一口酒，笑着端到她脸前：“还有你府上这种芦酒，倒是比我喝过的更多一层清甜。”
如因伸手去接酒盅，纤细的盅柄，手指短暂相触。如因快速接过酒盅，指尖发麻，低头说：“我们这里通常每年秋冬之交都会酿芦酒，酿出一年的量来预备着喝，这一壶便是去年冬初往京城去之前酿的。当时府上有窖藏的桂花膏，我便跟酿酒工说可以试着放一些，只是不知道味道如何。他们也没这样酿过，怕毁了一冬的酒，便只试了这一坛，没想到味道陈久甜香，弄拙成巧了。”
皇帝轻啜一口，清甜绕口，弥久不散：“你是惯常爱这些甜口的，我原先不喜，可时日久了倒也觉得不错。”
如因看杯中摇摇晃晃的烛影，又抬头看皇帝：“可人不能总迁就另一个人，若非本性，时间久了总会疲累。您不喜吃甜，若为了我更改口味，时间长了不免也会怨怼。”
皇帝不是傻子，朝堂浸淫这么多年，他一耳朵就能听出如因话中另外的深意。
皇帝沉吟片刻：“你若把这种改变看做负担和枷锁，自然会觉得是个负累，可我并不觉沉重。我从小生活在宫里，自打出生就被视为太子，一言一行均按帝王之道约束自我。民间常说我生来是帝王之命，命格圆满，父母恩爱康健，也没有庶生阿哥夺爱争位。可如因，我不仅仅是个皇帝，我还是个人，有自己的喜恶，有自己的悲喜。”
他眼中涌现出一种如因从未见过的悲怆和脆弱：“我从小便知我是皇父唯一的儿子，也是将来唯一的皇帝，我怕做的不够好愧对皇父和额涅，更怕对不起江山百姓。我像是生活在一个被人固定好的框子中，千万双的眼睛盯在我身上，不能有一点的错误与出格。我也时常自我反省，唯恐有做的不够好的地方。”
皇帝的语气低下去：“如因，我活到如今二十四载，只有你才是我生命中的一抹亮色。我不觉得随你的喜好改变自己是什么负担，反而我很感谢你，因为有你在身边我才能体悟到从前从未体验过的生活。”
如因摇头：“您抬举我，我不值当您这样说。”
“我说的句句肺腑，”他说，“我知道你有了顾虑，但如因，我想请你相信我。”
她笑得有些发苦：“您总是让我信您，可您怎么不信我？咱们两个，能遇见就已经不容易，想要相守是难上加难。您珍重这段感情，我何尝不是？既都看重，就别执着于一个尽善尽美的结果。人生万事，总会有些许不圆满的，若是执拗的去追求结果圆满，不仅不能得偿所愿，还有可能连美好的过程都耽搁了，到最后竹篮打水，两头都成空。”
皇帝有些焦灼：“你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如因，你最是乐观，自从我遇见你，不管遇上什么困境你都从未说过这样消极的话。若真有事，你得告诉我，我来帮你想办法。”
如因摇头：“没什么具体的事，只是这段时间我自己想了很多。您是皇帝，血统高贵身份尊崇，若没有我，他们也许根本无法撼动你分毫。可我不一样，我本身混迹于市井，是最不入流的那种人，您若执意同我在一起，是给他们主动送上把柄。万民敬仰、万众所归的皇帝，怎么能爱上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民心若动，往后将覆水难收。”
“士农工商，不分先后，”皇帝说，“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观念不见得就一定是正确的。为政之人，自当要将‘革故鼎新’四字作为一以贯之的信条。好的继续宣扬，不好的也不必留情，顽疾虽顽，却也必须革除。”
“顽疾之所以顽，是因为它最深入人心，难以轻易祛除，”如因目光平静，显然是早有思虑，“观念的更改往往需要一代人的时间，甚至更长。也许将来有一日能迎来一个各行当百花齐放的时代，但眼下仍旧不行。您是明君，将来必有大作为，这一点我信您。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仍旧需要生活在阴沟当中，忍受外人的议论和指点。”
她幽幽道：“前路有荆棘，您若往前走，我可以在您身后默默跟随陪伴您，但光明正大携手并进，想来此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皇帝只觉浑身猛的颤栗，一瞬间冷汗浸满后背。
“春如因，”他的声音都不自觉的微颤起来，双手紧握成拳，面无血色，“绕了一天圈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为了保全您，我愿意与您好聚好散。可若您执意不肯放手，我唯有一个要求。”
如因的嘴唇微动，轻飘飘的说出让皇帝浑身如坠冰窟的话：“我可做无名无分的外室，往后无论多少年亦不会要求入宫晋封。您想见我，愿意来苏州我便在这儿等您，不愿意舟车劳顿，我也可以随时听您吩咐入京。等您有朝一日倦了厌了，不必知会我，我一生也不会嫁人，守着春家到老也就是了。”
皇帝手脚冰凉一片，呆呆坐了快一炷香才回过神来。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太累，出现了幻觉，不可置信的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如因苍白着脸，语气却依然笃定：“我愿做外室，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绝无任何奢求和怨言。您不必再忧心我的身份，亦不必让外人知晓我的存在。”
“你疯了。”皇帝喃喃。
如因苦笑：“我是疯了，从我一开始计划着接近您的时候就已经疯了。既然已疯了这么久，也就无所谓继续疯下去了。”
皇帝猛的站起身，脸已经铁青一片，他几乎就要狂怒，随手抄起碗盏想要狠狠砸下去。忽的，皇帝看见如因眼中涌出一丝惊惧之意，脸上却依旧强迫自己端宁，恐泄了心里绷紧的力。皇帝抬起的手悬在半空，终究还是没能砸下。停了好几息，碗盏又缓缓地被皇帝放回桌上。
他颓然仰头闭上眼睛，手掌撑住桌案，似乎浑身都被抽干了力气：“你当初接近我，用尽一切手段不就是为了最后能入宫承宠，好借我的手为春家寻求庇荫吗。眼下马上就可如愿，怎么偏偏又要做无人知晓的外室？”
“既做无人知晓的外室，我自然无法堂而皇之的庇护春家，那你的图谋呢？折腾这一年，又是受罚又是中毒还差点受伤丢了命，下这么大的赌注到头来不全都做了无用功？”他自嘲的轻笑一声：“春如因，这是不是也是你的计谋之一？这一招叫什么？以退为进？还是什么别的？我知你满腹谋划，倒不如敞开了跟我说，也好过让我被揪心拽胆，片刻不得安宁。”
她低了头：“没有，这次没有什么计谋，我是真心所想。”
皇帝高大的身形摇晃了两下，面色是极痛苦的：“到底为什么？”
“您说的对，这一年，我受罚、中毒、受伤，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回家这几个月倒是找回了久违的宁静安乐。我接管家里头的生意也有好几年，早已经习惯了日日出门，也习惯了事事做主，可这两件事在您身边却不得施展。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宫里的生活好，却不适合我，与其被困在金丝笼里做一只高贵的囚鸟，倒不如做一根无人在意的卑贱野草。”
她眼里已蓄满了泪水：“您说我满腹谋划其实也没错，现如今您与我还有恪亲王三人之间的桃色纠葛已人尽皆知了，春家的名号远比从前更响亮几番。甭管是好话还是坏话，总归是名号响亮，往后的生意想来能比从前更加顺遂，即便有些人觊觎春家财富，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了。”
她一字一句，决然有力：“我是个商人，在我眼里，现在同您继续在一起的弊已经大过了利，无利不起早，哪儿有商人会做赔本生意？”
皇帝摇头，眼底满是哀恸：“我不信这是你的真心话。”
如因举起右手，三指指天：“夜半时分，神鬼当空，我对诸天神佛起誓，刚才所言句句出自肺腑，绝无蒙骗敷衍之意。若我此言有差，便叫我此生夫妻难圆满，骨肉易分离。”
皇帝低低的笑了起来，越笑越厉害，到最后眼泪争先恐后的从眼眶中留下来，噼里啪啦砸在玉石的桌案上。
他低着头，如因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看见簌簌而落的泪珠。
好一会儿，泪珠停了。
“好得很，春如因，”皇帝语气反倒平静，“是朕小看了你，你心思深远，朕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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