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谢麟和付绮月皆震在原地。
李书义没注意二人的异常，笑着说：“世上难得有如此相像之人，若二位不嫌，我请二位喝口茶如何？”
付绮月激动地上前，不顾失礼，一把攥住他的手臂，眼泪几乎要涌出眼眶。
“是，是李淑溋吗？”她哽咽，身子忍不住地颤抖，“姑苏李氏，生父李炳，生母季氏……对不对？”
“你……”李书义惊了惊，瞪大眼睛，认真打量眼前女孩儿的容貌。越看越像，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就连眼角下那浅浅的泪痣都像极了昔日的妹妹。
他反手扶住她的胳膊，不可置信：“你，你是谁？”
“我……”付绮月泪如雨下，摸索着从袖口拿出一块玉佩，上面刻着她的生辰八字，还有一个绿色的香囊，上面绣着小小的一个“溋”字，“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我叫付绮月。”
李书义哆嗦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小小的香囊上绣着松柏和竹叶，一下子就将他的思绪扯回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李淑溋才十二岁，一针一线给家人缝香囊，给他的那个便绣着松柏和竹叶。
她说：“松柏迎霜傲雪，竹叶节节高生，我愿兄长来日金榜题名，不坠青云之志。”
“你的母亲呢？”李书义问，目光中有惊喜，亦有期盼，“可曾与你们同行？她在何处？”
“她……她……”付绮月泣不成声，被谢麟搂在怀里。
“舅舅。”谢麟温声开口，“此地不宜详谈，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细细说。”
李书义见他二人亲密自然的动作，心中了然，忍着疑惑点头道：“说得对。你们落脚在何处？”
“阿迎客栈。”谢麟答。
“阿迎客栈？”李书义惊讶，“这般巧。”
“怎的了？”
李书义叹道：“我是那家客栈的老板。”
阿迎客栈，密室内。
李书义为二人斟茶，付绮月握着手中茶杯，渐渐冷静下来。她平复心情，有些疑惑道：“你，你真的是我舅舅吗？”
李书义无奈摇头，从袖口中拿出了一只一模一样的香囊。只是那香囊早已退了色，上头绿色的针线淡成了浅青色，但依然可窥见主人的针线功夫，尽管洗刷多次，仍完好无损。
付绮月将两只香囊握在手中，低声道：“可惜，就差一点点……”
“什么一点点？”李书义疑惑问道。
付绮月抬起头，迎上李书义的目光，眼中是无尽的哀伤：“阿娘不在了……两个月前，正月初七……病重过世的。”
“病重过世。”
李书义一脸不可思议，显然无法接受事实：“怎么会？”
谢麟叹了口气，倒掉二人碗盏中凉了的茶，默默续上新的。
桌子上的油灯静静燃着，灯花爆出噼啪声。
付绮月将十数年来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对李书义说出，经历了至亲痛别，她此时心绪已能平稳不少。李书义万万没想到，自己分别多年的妹妹竟就这样去世，仅仅相差了两个月，从此便是天人永隔，再无相逢之日。
“你母亲……她葬在何处？”李书义攥着付绮月手中那支簪子，恍惚间看见那个笑意盈盈的妹妹，“可是葬在长安？”
“没有。”付绮月摇摇头，“我把阿娘的骨灰带回来了。此行下江南，一为私事，二为公事。私事即是为了带阿娘回姑苏，葬回故乡……”
“好，好……”眼前这个男人尚未至不惑之年，鬓边已横生白发。骤然听闻噩耗，神色悲痛，疲态尽显，他深吸一口气缓过神来，“姑苏好啊……长安终究不是家。”
“舅舅……”付绮月拿出李淑溋留下的书信，递到李书义面前，泪珠子滚落下来，声音也哑了几分，“这是阿娘生前写的信。月儿斗胆拆看过了，您能不能想想，阿娘信中的人是谁？”
李书义接过，手掌抹了把眼泪，将油灯挪至眼前，一目十行。
“振学吾兄，顿首问安。
诀别数载，昨夜汝忽入梦来，手执书卷、意气风发，笑问吾之近况。吾惊觉汝风华不减当年，鬓角犹青，竟似已过而立，端重持稳，如有拜相之才，心下亦欢……”
“振学？”李书义重复这个名字，努力追寻脑海中那个模糊的影子，“振学……”
付绮月看他神色，便知晓，此人不仅阿娘认得，舅舅也定有印象。
李书义继续往下看，直到看见第二封信的内容——
“……若君及冠，定可一展抱负，名扬四方，却被奸佞斩于刀下，成无名冤魂。世道如此，何人可颠覆！料想天下万万君子，亦如君般志气难平，盼明君治世、还汝公道……”
“我想起来了！”李书义道，手指指着书信上的字句，“苏振学，是苏振学！”
那是嘉元二年……
李炳的女儿刚刚年满十五，行过及笄之礼，待字闺中。
李炳是姑苏城白手起家的商贩，早年间随着几大航运商走南闯北，后来自立门户经营，颇有资产，慢慢地成为姑苏三大船商之一。有如此财富，想要通过婚嫁与其攀亲的人家数不胜数，可让满城的人都没料到的是，李炳竟然娶了季氏。
在一回外出经商途中，李炳意外救下了落水的季氏。当时季氏高烧不退，大家都劝说李炳不要惹麻烦，但李炳坚持救人，寻了好几个大夫来看诊，终于在阎王爷手中救下了她。只是她落水时不慎磕碰到了脑袋，竟遗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无奈之下，李炳只能将季氏留在身边慢慢医治，待来日她想起家人、或家人来寻。
那时候走水路走生意，三不五时便有可能碰上水贼。船商大多雇佣镖局保驾护航，或交纳少许银两换得平安。那年秋天，一伙新窜出来的水贼不懂道上规矩，生擒了李炳，要挟李炳将李氏名下的田产铺面如数交出，否则杀/人泄/愤。慌乱之中，季氏为救李炳身中数刀，奄奄一息。后来官兵赶到，配合镖队一同绞杀了那伙水贼，将一行人救下。
经过此事，二人惺惺相惜，生了情义。在季氏养好伤后，广发请帖，明媒正娶，将季氏迎娶入门。夫妻恩爱非常，李炳外出行商，季氏掌管中馈，不出几年，先后诞下长子、女儿，幸福美满。
李书义自小聪慧，学什么都是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李炳送他去了学堂念书，希望他将来做个饱学儒生，不管是接手家业或是读书入仕都随缘分。对于女儿李淑溋，全家人更是百般宠爱，李书义作为兄长，对她无有不应。时下女子不兴念书，可李淑溋感兴趣，李炳便花重金请女先生来府中教学；她喜爱音律，尤爱琵琶，季氏遍访名师，为她找来最好的琵琶学习。
她本是一家人的珍宝。
那时候，李书义有一挚友，名唤苏展，乃姑苏县令嫡子。年方十八，样貌英俊潇洒，满腹经纶。李淑溋经常能见他，慢慢的，李书义便知晓了二人之间的情意。作为兄长，他对苏展说，你若想要娶走我李家的宝贝，总要拿出诚意来。
这诚意，不是县令嫡子的名号，也不是万贯家财，而是一份满意的、让世人惊羡的成绩。
嘉元三年初，苏展夺得乡试魁首，县令大喜，满城灯火同庆。苏展和父母协商，待会试过后便到李家下聘，求娶李家女。
然天不遂人愿。嘉元三年秋，皇帝听信佞臣奸言，加重天下赋税，由以姑苏、淮扬、金陵为重，在以往三成赋税提至五成。江南一带水产丰饶，百姓依水营生，新令推行，万民怨怼，州试学子更是齐名上书，恳求皇帝收回新令。
姑苏刺史白易新官上任，正是渴求政绩之时，他力求支持皇帝新政，强制要求商贩、百姓依照规矩上缴税额。百姓反抗，他便暗中作梗，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
“那白易是京中贵人的远亲，狐假虎威，对我们各种打压，又怎么敢反抗！”李书义灯下垂泪，手握成拳，重重砸在木桌上，“振学一身意气，扬言上京城敲登闻鼓，夜里归家，便被人蒙住脑袋，拖到巷子里毒打一遭，整整半月未能起身……
白易伙同常州、金陵、淮扬三州刺史，以权谋私。不但欺压百姓，强征赋税，还暗中强占良家女子，霸占家财……若不是父亲上下打点，你母亲也险些落了贼人手中！”
苏展父亲苏明乃正义之士，暗中将江南之事密报朝廷。听闻朝中御史台大夫方永是清正一派，苏明冒着巨大风险，送出消息。不料那人半路被劫，严刑拷打下供出了苏明。当天夜里，白易带着兵马查抄苏府，以私吞朝廷粮饷为由，将苏明压进大牢。苏展的母亲被白易玷污，次日清晨便悬梁自尽。苏展为替父母报仇，潜入白府，刺杀未果，惨死乱刀之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李书义佝偻着身子，无奈叹气，“苏家倒了，白易便盯上了我们家，要纳你母亲做小妾……父亲明面上应承，夜里带着我们乘船出逃，还是没能逃离魔爪……”
那一日，姑苏城里火把照亮整夜。
白易下令封锁城门，掘地三尺要将“叛/党”李氏一家揪出来。夫妻二人将两个孩子藏好，而后引开官兵……
他带着妹妹四处逃窜，陆路行不通便走水路，为了让妹妹逃走，他一个人和身后追赶的官兵周旋。可到了第二日，约定时间和地点，却没有见到李淑溋。
“后来我打听过……爹娘都死了，你母亲就此下落不明。”
后面的故事，付绮月大概便知道了。
李淑溋被人救起，不敢道破自己的身份，却被人牙子看中卖进了青楼。她在青楼了挨了好几顿打，饿了十数日，出逃数次都被抓回。直到被老鸨知晓身份，威胁她若不听话，便把她送上白易的床。
李淑溋没了法子，只能在青楼里待着。为了揽客，她日日戴着面纱，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老鸨亦知晓，白易是个亡命狂徒，就算把阿娘拱手送出，保不准他会胡乱杀/人，倒不如藏起来，等风头过了，再把阿娘卖给达官贵人，再捞一笔银子……”
受尽苦楚后，李淑溋被磨平了锐气，化名盈雪，苟且偷生。她不敢派人打探哥哥的消息，只求他尚在人间，一切安好。两年后，她便跟了付昆。或许是那惊鸿一瞥，她看见了昔年的苏展，由着自己的心意，任性了一回。
……
人的一生，何其漫长。从少女时的纯真走到迟暮，李淑溋走了三十五年。
而人生又是何其短暂。短暂到两个时辰，或许更短的时间，就能把她的一生说完。
那个枉死的少年郎，清风朗朗、皎洁如月，永远照亮她内心的黑暗。她独自一人在世间行走，爱过、恨过、伤过、痛过，直到逝去，都没能再见至亲、挚友、挚爱。
天道何其无情！
“好在老天有眼。皇后娘娘知晓了此事，进谏陛下严查三州，虽不能连根拔起，但好在，苏家人可以瞑目了……”
“公道，公道……呵。”付绮月冷笑，“人都死了，公道有何用呢？
舅舅，苏家、李家，还有那么多百姓……到头来，只能化作无数孤坟。那些鲜血淋漓的日子，皇帝真的在乎过吗？”
“杳杳……”李书义唤她的乳名，“皇后娘娘能做到这一步，已是很好了。若不是皇后出手，你我今日都不能正大光明相认。而今新皇登基，舅舅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十八年啊，十八年……
付绮月心口仿佛涌上血腥气，掩唇重重地咳了两声。谢麟慌忙递上热茶，喂了她两口，才勉强压下去。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她握住阿娘留下的簪子，扎进血肉，也无知无觉，“原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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