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府,客房中,炉火烧得正旺。碧云坐在盈雪旁边,俩人正忙着做针线。
碧云小时候受了很多苦,母亲没有教过她针线活,所以她的绣技一直都是马马虎虎。盈雪闲来无事,就教她穿针引线,从最开始的基础慢慢教起,如今她也能像模像样地做出些小物件来了。
盈雪看着她手里的绣品,赞许地点点头,忍不住又咳了两声。
“夫人!碧云姑娘!”一个婢女突然跑了进来,满脸兴奋道,“定北侯和夫人来了!”
斜躺在卧榻上的盈雪愣了愣,随即激动起来,掀开被子想下床,被碧云制止。
“阿娘!阿娘!”
盈雪循声望去。
房门处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衣着华贵、梳着妇人髻,面若桃花、唇若朱丹,眼睛里闪闪发光。何谓明眸善睐?这便是了。
母女俩静静地对望了几秒,直到付绮月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盈雪的眼泪也夺眶而出,向她伸出双臂。
“阿娘!”
付绮月迈开步伐,三步作两步奔过去,跪倒在盈雪床前,扑到她的怀里。
“杳杳,是我的杳杳回来了……”盈雪亦是泣不成声,枯瘦的手臂紧紧抱住数月不见的女儿,将她抱在怀里,就像小时候一样。
站在一旁的碧云看着眼前这幕久别重逢的清醒,心底也有些触动。她幼时的记忆已经远去了,母亲的怀抱、父亲的声音早就淡出了脑海,但或许亲情就是如此,让人牵挂、也让人感动吧。她默默地退了出去。
才出房门,迎面就碰上了谢麟。
碧云不认识他,只觉得眼前的男子相貌英俊,周身带着隐隐杀气,她没来由地颤了颤,下意识低头。
谢麟开口说:“碧云姑娘不必紧张,我是谢麟。”
碧云惊愕抬头,反应过来后,行礼道:“见过侯爷。夫人在里面呢,您要不要……”
“让她们说说话吧,本侯在外面等着就好。”
“是。那奴婢先退下了。”
碧云走出了院子,回头时,那身形挺拔的男子还站在房门外,一动不动。尽管看不到他的神情,但碧云相信,谢麟的目光一定很温柔。因为方才同她说话时,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付绮月。
盈雪抱着女儿呜呜咽咽哭了好一会儿,俩人的心情才平复下来。盈雪用干净的手帕轻轻摁去女儿脸颊上的泪水,仔仔细细看着她的容颜。
付绮月的脸颊瘦了些,但是眼睛很有神,身上好像也丰腴了不少。若说出阁前的付绮月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现在的付绮月就如同盛放的花儿,呈现出被人精心呵护疼爱过的姿态。盈雪见她发间戴着的价值不菲的珠钗,摸摸她的头发,说:“杳杳,姑爷待你好不好?”
听见母亲这样问,付绮月愣了下,脸颊晕开红云,咬了咬唇瓣,脑袋埋到盈雪怀里,小声撒娇:“阿娘怎么上来就问他……”
她这般小女儿情态,盈雪作为过来人,还有什么不懂的?不禁感慨了一句:“他待你好,阿娘就放心了。以后若是阿娘不在了,你要跟姑爷好好过日子,记住没?”
付绮月心里一紧,连忙说:“呸呸呸!阿娘不许这样说!阿娘一定要长命百岁,杳杳和夫君都会陪伴在您身边的。”
盈雪温柔地捏捏她的耳朵,哄着她:“好好好,阿娘陪着你。”
付绮月撒娇了好一会儿,盈雪才问:“姑爷如今人在何处?阿娘能不能见见他?”
话音刚落,门外便走进来一个青年。他举止有礼,缓步走到二人面前,对盈雪行了个晚辈的见面礼:“岳母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谢麟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哎哟,快、快起来。”盈雪说,“杳杳,快把侯爷扶起来。”
“多谢岳母。”谢麟自己站了起来,走上前,挪了个凳子过来,和付绮月一起坐在盈雪身边。
盈雪打量着他们二人,明显是有情义的。
“侯爷远道而来,我这做母亲的旧病缠身,有失待客之礼。”说着,盈雪捂住嘴唇,咳嗽了两声。付绮月连忙为她顺背。
“岳母客气了,都是一家人,您待杳杳如珠如宝,小婿亦如是。”
纵使谢麟在情浓之时,总爱在她耳边声声告白,说些情话,可到底与眼下不同。他当着自己母亲的面,郑重其事地说出这样的话,便是给出了一生的承诺。
为将者,信守承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好。”盈雪欣慰地看着他,“杳杳给你添麻烦了。我知道,她能平安归来,都是你在庇护她,能有你这样的夫婿,也是杳杳一生之幸。”
说了一会儿话,盈雪借口自己到了用药的时辰,要付绮月去小厨房看看药煎好了没有。付绮月不疑有他,直接出去了。
房间里剩下盈雪和谢麟二人,他便知道盈雪有话要说。
“侯爷。”盈雪敛去脸上温和神色,转为郑重,“我身体不济,恐时日无多。杳杳她心底纯善,至情至真,我希望在我走后,你能好好待她。”
谢麟站起身,重新跪在地上:“岳母放心。我谢麟今日指天发誓,此生绝不做伤天害理、不忠不义之人,护杳杳一世安稳,永无忧愁。”
“誓言是最中听,却最无用的东西。”盈雪磕了几声,忍住喉中腥甜,“但事到如今,除了得你一句承诺,我也不知道还能为杳杳做些什么。”
她默了会儿,才接着说:“我的故土,是江南姑苏。若有朝一日,你厌弃了杳杳,请侯爷看在我这将死之人的面子上,放她回乡寻亲,不要伤害她。”
谢麟心情沉重,但仍是恭敬应下:“小婿谨遵岳母吩咐。请岳母放心,除非大限之日到来,谢麟绝不抛弃发妻,此生唯守杳杳一人。”
珠露宫。
李玉琦身着一袭淡青色襦裙,胸口系着浅黄色的绳结,发间斜斜插着两只碧色玉簪,青丝半绾。素白的手腕搭在脉枕上,太医隔着薄纱为她诊脉。
须臾,太医收回手,笑着说:“夫人确是有身孕了。脉象平稳,已近两月。”
她抚在小腹上的手蓦地紧了紧,手心都潮出了汗。凝香也很高心,轻声道喜:“恭喜夫人。大人知道了肯定很高兴。”
太医得了皇帝吩咐,不敢多说什么,开了药方,叮嘱李玉琦好好休息,就退下了。
李玉琦等太医走了,问凝香:“凌府有消息了吗?夫君他怎么样?”
“夫人别担心,凌老夫人和姑爷都没事。陛下下诏,查封了凌老大人名下所有的家产,还打了板子,判了流放……”
“唉……”她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哟,皇妹这是怎么了?”身后传来李珏的声音。
李玉琦和凝香连忙跪地行礼,李珏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到椅子上。
“多谢陛下。”她恭恭敬敬地低着头。
凝香换了一盏新茶,退到屏风外侍候。
李珏看着她姣好的面容,笑道:“没想到,朕这么快就要当舅舅了。”
李玉琦抬头看他,下意识摸了摸小腹,有些忐忑。
“慌什么?朕又不会动你。”李珏嗤了一声,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犹豫再三,李玉琦还是开了口:“皇兄……我母妃她……”
“啪”地一声,杯盖合上,李玉琦吓得缩了缩。
李珏见吓到她,放柔了动作,轻声说:“此事,朕不能徇私。通敌叛国之罪,理应坐连九族。如今付绮月顶了你的身份,朕已是费尽心思保全你和子赫。以后你就跟他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不要再掺和进来。”
“是,我明白。”她说,眼睛看着他,目光带着哀求,“我没有想要为难皇兄。但母妃终究是母妃,恳请皇兄,让我见她最后一面,成吗?”
李珏没说话。
半晌,李玉琦跪在地上,叩头行了个大礼。
“琦儿求皇兄成全,从今往后,琦儿与这座皇宫便再无瓜葛,安静地做凌府妾室。”
许是“妾室”二字刺痛了李珏的心,他闭了闭眼睛,说:“好。你去吧。见了这一面,以后你就跟她没关系了。是生是死,都别来求朕。”
“多谢陛下隆恩。”
浮华宫内,被废除封号的前怡妃凌氏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眼神空洞,望着殿门的方向。
夕阳落下了最后的余晖,天幕低垂,暮色沉沉。她眼中的希冀一点点熄灭。那个说爱她、宠她、呵护她的男人,他再也不会来了。
她光着脚,踩在冰冷的石砖地面,寒意顺着足面直达心底,好似将她的心脏冰封了一般,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李玉琦进来的时候,只看见一个面容憔悴、乱发披散的女人,对着那副先帝御赐的屏风痴痴笑着。
“母妃。”
她的声音如同落地的针,在静寂的大殿里回响。
凌氏的身体僵了僵,脑袋转过来,呆呆的目光落到了李玉琦的身上。她好似思索了片刻眼前人是谁,好一会儿,她才恍然。
“.……琦儿?”她眼睛里有了些许光芒,难以置信,“琦儿?是你吗?”
她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李玉琦急忙上前,扶住她的身体,两个人一起跪坐到了地上。
凌氏抱着女儿嚎啕大哭。
“琦儿,你回来了……”
李玉琦心里很不是滋味,拍抚着凌氏瘦弱的背脊,低声安慰:“母妃,是我,琦儿回来陪你了。”
“琦儿,他有没有为难你?”凌氏忽然抬头,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儿的脸庞。
李玉琦知道母亲说的是李珏。她摇摇头,握住凌氏的手:“母妃,皇兄待我很好。我有身孕了,他放我来见你的。”
“身孕?”凌氏迷茫了一瞬,视线落在女儿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李玉琦拉过她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肚子上,声音很平和:“母妃,我和子赫在一起了。他待我很好、很好,为了我,他牺牲了很多……”
怡妃无神的眼睛有了焦点,掌心轻轻揉抚着李玉琦的腹部,脸上慢慢地露出一丝笑意。她回想起了自己怀上女儿的时光——
“阿娘刚刚知道有了你的时候,你在阿娘肚子里,也才那么一小点。阿娘每天都跟你说话,盼着你早点来到人世,阿娘要教你琴棋书画,把你养成一个娇娇女儿,无忧无虑地长大……”
她好像回到了李玉琦小时候,看到了女儿咿呀学语的样子,而后渐渐的,女儿能跑、能跳、还敢爬树、踢球了,并不是一个十足的淑女,被其他姊妹欺负了是会动手还回去的,上学堂的时候也不服输,若是有人讥讽她蠢笨,她也是唇枪舌战、毫不相让。
不知不觉,十六年过去了,那个喜欢躲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小女孩,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已经不需要母亲庇护了。她会有另一个人来保护。
凌氏想起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儿,心里定下来。她的神色变得十分温柔:“子赫待你,我是放心的。以后你们两个人,好好过吧。若是能离开长安,就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泪水淌过她的脸庞,她忍不住摸了摸女儿的脸颊,颤着声说:“阿娘这一生,最大的错处就是嫁给了多情的帝王,妄想获得无上的荣耀。阿娘错了……琦儿,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她艰难地站起身,背过身去,就这样站着,再也没回头看女儿一眼。
李玉琦泣不成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阿娘养育之恩,女儿永世不忘。若有来世,琦儿还愿意做您的女儿。”
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地上,她知道,此生母女缘分已尽,再无可能了。她看着凌氏哭得颤抖却执拗不肯回头的背影,最后哭着喊了一句:“阿娘……”
“快走!滚啊!——”凌氏嘶吼着,用尽全身的力气。
凝香哭着上前,扶起李玉琦的身子,一步一步缓缓地往外走去。
待殿门合上,凌氏颓然瘫在地上。她将袖中木簪掏出,往胸口处狠狠扎了下去。
李玉琦尚未走远,身后便传来了宫人的惊呼声——
“怡妃娘娘殁了!”
李玉琦身形一顿,忽觉天旋地转,身子软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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