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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八章 春风不如你(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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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乔跌跌撞撞地奔过去,艰难地爬上那辆载着祐樘遗体的马车,摇晃不稳地钻入车厢。平时不费多少力气的事,现在做来却像是要掏空她所有的体力。

漪乔累得满头大汗,双腿发软,来不及坐下便已经支撑不住,几乎是直接扑跪在了锦垫上静躺的人跟前。

“咚”的一声闷响,双膝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她却无甚反应,喘息了一下,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连这样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她索性膝行了两步,身体挨到了锦垫的边缘才停下。

她凝视他一瞬,伸手抱住了他。

“之前和你说的那些地方……我们好像……好像去不了了,”她有些心虚,也有些局促,“我……我之前把话说得有些大了,我没法让你回来了……不过,我……应该很快就可以去见你了,你……你在等我么?我现在有点担心我会找不到你……”

她抚着他冰冷的面容,垂眸出神地望他,梦呓一般道:“为什么你的命数是这样的呢?我从前每回想起这个,都发誓要保你平安。可我……可我终究救不了你,也挽回不了什么……”她目光涣散地望着虚空,“我赢不了历史,又斗不过天,那就只能去陪你……”

她的泪水顺着脸颊点滴滑下,落到他的眼帘上,又悄然划至眼角,没入鬓发,倒仿佛是他无声的泪。

墨意回过神来后便赶了过来,与不知所措的众人站在马车前,半晌不动。车帘已经被挑起,里面的情景能看得一清二楚,说话声也清晰可闻。

当他见她再次失去求生意志时,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怆和愤怒,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跳上马车,迅速跨入车厢。

朱厚照顾及着母后的脾性,正想着怎么把母后劝下来,陡然瞧见这么一幕,惊得张了张嘴,一声“云伯伯慢着”卡在喉咙眼,终究是没喊出来。

墨意只三两步便冲到了漪乔身边。她犹跪在地上,他拽着她的手臂将她往后一扯,在她身子不稳要摔倒时,他弯腰一把抱起她,转头就将她稳稳放在了旁侧的锦垫上。

“你能不能理智一点!”他逼视着她,盛怒之下几近暴吼,“我们都在想尽办法救你,可你却一意求死!”他看了祐樘一眼,又转眸盯着她低垂的眼睛,“若他在天有灵,他会愿意看到你这样子?他若知你为他而死,必不得安息!”

他气恼难平,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扯到他面前,一瞬不瞬紧盯着她,一贯清冷的眸子里是滔天的怒火:“你以为你下去找他,他会愿意见你么?他只会希望你好好活着!你的死没有任何意义,你死了只会让亲你爱你的人痛苦一辈子!”他的目光锐利如锥,满腔焦虑都化为激愤。

他其实也是濒临崩溃,他无法接受她随时都可能丧命的事实,致命的恐慌压得他透不过气,然而他还要打起精神强撑着做最后的努力。可眼看着她一再丧失求生意志,让他彻底陷入绝望的泥淖。他甚至冒上一巴掌打醒她的冲动,但手僵了半天,又始终舍不得下手。

可他心头的火气还是一股股往上窜,想想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奔忙,又转眼看了看外头翘首伫望的朱厚照,他回眸目不转睛地瞧着她,面若严霜:“你纵然是不惜命,是不是也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人的苦心!”

漪乔原本消沉颓丧,但他方才的一席话就好似水入热油,令她心底那些被压制的情绪都瞬时迸溅了上来,激得她气血翻涌。

“你们不身处我这个境地,不会理解我心里的绝望苦痛,”漪乔忽而抬眸迎视他,面色依旧惨无血色,但目光却刺透人心一样明耀炯然,“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铤而走险选择血祭么?因为我不甘心!我奔忙了十几年,满心以为我可以救他,可到头来全是一场空!我眼睁睁看着他被生生折磨致死,却根本无能为力,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能想象我当时有多绝望么?我觉得我就是个废物!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

她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奋力攥起手,左手上的伤口又传来撕裂的疼痛,但她已经麻木,只是身子不住战栗。

她想起当年的场景,眼眶发烫得厉害,却已经没了眼泪,只剩满心的凄怆自嘲。她突然抓住墨意的手臂,神情激动,气息颤抖,一双美眸隐现猩红:“他就死在我面前啊,在我怀里断的气,我能为他做什么?我只能哭!可是哭有什么用!”

“你说我不惜命,可你要我怎样?”她也盯着他,“我当初无法保他,然后我想补救,可我连这个也失败了。当我看见他没有醒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崩溃了,我的努力一再付诸东流,我的希望一再落空!但我以为那是因为我没有坚持下来,或者是我运气不好,可我刚刚又得知我的失败原来都是注定的!你要我怎样理智怎样冷静!”

墨意顿了顿,沉容道:“那最后的机会你总是要试试的。”

“没有用,既然我失败了,那便不可能逃脱。退一万步,即使真的如大师所说,我福泽深厚,那么斋醮与否也都没有分别。”

墨意眉头蹙起,一时找不出话来。

漪乔无声叹息,又嘶哑一笑,声音微弱,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字字砸出:“来自未来又怎样,知道历史又如何,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直至方才我才发现,老天甚至堵死了我所有的路,连补救的机会都不给我!”

她因为力竭,声音越来越低哑,外头的人可能听不清楚,但墨意离她近在咫尺,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当即便怔了怔。

听到她这些惊世骇俗的话,他心中的惊诧难以言表。上次在茶楼时她就问他信不信她能预知未来,他那时只当她说的是胡话。眼下的这番话比之当初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甚至完全像是疯话,但他瞧着她如此神态语气,隐隐觉得她并非在疯言疯语。

可来自未来?这太荒谬了。

他还是无法相信。

墨意暂且撇开这些纷杂的思绪,扳正她的肩,冷着脸肃声道:“我听说他给你留了一封遗书,他定是在里头劝你好好活下去的,对不对?你连他的苦心也不打算顾念么?”

漪乔因为方才激动的情绪而头疼欲裂,但还是藉由他的话,回想起了祐樘遗书里的一段话:“你所要选择的禁术不仅凶险,而且几乎毫无成事的可能,贸然为之,只会白白搭上性命。你若为此而死,将置我于何地?你记住,你若是不听劝告执意为之,我便死不瞑目。”

他在写下这封遗书时,便已经知道她一意孤行便是胡闹吧,只是他没忍心说出来而已。

“是的,他一再警告我,可我不愿听也不会听,”漪乔只觉不适越发严重,头晕不已,闭了闭眼稍缓,才能勉强出声,“你说得对,我不过是在打搅他的安宁。入土为安,他一定因为我这一场可笑的胡闹而不得安息。不过……不过,等我死后,泰陵的玄宫会再次开启,到时候我们正好合葬。”

墨意见说她半晌她居然又提起这个,正想着今日拖也要把她拖去斋醮,却忽觉她抓着他手臂的手蓦然一松,他心里莫名一沉,低头去看时,她的身体已经无力地软倒下去,眼睛慢慢阖上。

漪乔不知道她这一倒下是不是会永远醒不过来,她也来不及去想这个问题,她只觉得倦极,再也无法支撑。

倒下去时,她看到墨意惊恐的眼神,听到照儿惊呼了一声“母后”。她模模糊糊地想,她要是就这么死了,好像还有点遗憾呢啊,她总觉得自己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但具体是什么事,她又想不起来。

或许其实并没有什么未竟之事,只是她心有不甘罢了。不过也或许是,她还没有最后看一眼自己至亲至爱的人。

她的思绪渐渐停滞,眼前陷入无边的黑暗。

等她重新恢复了些意识的时候,她感觉她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周围是纷乱的人声,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她似乎还听到金氏哭着喊她女儿,声音又高又尖,刺得她耳朵生疼。她不由想,她死了张家人倒是肯定会呼天抢地为她哭丧。毕竟,没了她这个倚仗,他们的好日子基本就算是到头了。

这样说来,她若死了好像还真会有不少人为她哭。

她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又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终于能睁开眼时,才看清自己正身处仁寿宫的寝殿。

跟前守着两个眼生的宫女,见她醒来,都是一喜,连忙朝她行了一礼。随即,其中一人急急躬身退下。等她再回来时,身后跟着几个脚步急促的太医。

漪乔在其中看到了陈桷。她出声命陈桷留下来看诊,其余人出去候着。

那几名太医瞧见她醒来,本都是喜不自胜,正要再给她查查脉,听她如此吩咐,都是不知所措。但她这样贵重的身份,下的命令哪容他们置喙,几人当下便行礼退下。

“我瞧着他们见我醒来不是一般的欢喜,是不是有赏?”漪乔平躺在朱漆描金的紫檀架子床上,闭着眼对陈桷道。

陈桷正有些紧张,听她这么问,躬身回道:“是,万岁说,只要娘娘能醒来,参与施治的医官每人赏百金,能医好娘娘的,另有厚赏,升官加爵亦不是问题。”

“真要是为了这个封爵,前头那群臣子非炸锅不可,”漪乔无力笑笑,想起一桩往事,“当年陛下给我那父亲进封寿宁伯时,朝臣们便说我正位中宫不过三年,此举万万使不得。只是陛下说大明嫡长子的外祖身份不能低了,便力排众议给封了。”

她那时候刚怀上照儿,金氏就跑来撺掇她趁着怀孕跟祐樘要爵位,她知道这事太不合规矩,何况她本身也不待见张家人,一再跟祐樘推拒,但他最后还是给办了。后来又封张峦做寿宁侯,弘治五年张峦薨后,祐樘更是追封他为昌国公,加赠太保,赐茔地三千亩。一位亲王的茔地也不过区区五十亩的规制,张峦一人便堪比六十位亲王。

这般待遇,大明立国以来,哪门外戚可比?

因她之故,张家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兴济小户,一跃成为大明最炙手可热的煊赫高门,皇恩隆厚,满门荣宠,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羡。

漪乔其实不太在乎张家怎样,她甚至因为对张家人的厌恶而不想看到他们得势,然而她不可能甩掉他们。但矛盾的是,另一方面,她心里又是窃喜的,不为别的,就为她丈夫的这份心意。

他不仅给予张家空前的恩荣,甚至为了不让她有失颜面,连金氏那个贪得无厌的粗鄙丈母娘的诸般愚蠢行径都忍了,一直保持着表面的和气。

他把能做的都为她做了,无微不至,面面俱到。他说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宠她。

可是漪乔现在想来,总有一种繁华成空的失落怅然。

她挚爱的丈夫不在了,可他给她的富贵荣华却都依然摆着。但是,她守着这些有什么用呢?

漪乔呆呆地望着轻纱帐顶。

陈桷听她说话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陛下指的是先帝。心中不免疑惑,先帝都驾崩快两年了,娘娘竟还不改口。

漪乔收回思绪,又兀自笑笑:“那时候正位中宫才三年,现在我都是皇太后了……好像是过得挺快的。”

陈桷原本以为她醒来之后会急着询问自己的状况,没想到她一直神情淡淡的,还总说些此刻看来有些不对时宜的话。

之前万岁爷急匆匆将他宣出宫去给娘娘诊病,他就奇怪为什么娘娘会在宫外,但那时候情况紧急,他也不可能让皇帝跟他解释。结果娘娘再次病倒,醒来又这样奇怪,陈桷心里真是塞满了疑惑。

漪乔并不好奇她是怎么被送来的,也不急着知道自己眼下的情况,但有些事情还是要问问清楚的。

她闭着眼睛歇了会儿,让陈桷把她昏迷期间发生的事大致讲一讲,陈桷恭敬应声,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道出。

原来她昏迷了三天三夜,照儿急得几乎将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召到了仁寿宫。他三日未上朝,一直和荣荣在床前守着她,但这几日积压的政务太多了,他又听太医们说她情况平稳了,这才在今日恢复视朝,眼下正在奉天门上早朝。

荣荣这三日几乎没怎么合眼,昨晚被照儿强行拉回长安宫休息去了。

漪乔睁着眼睛缄默半晌,遽然问道:“我还能活多久?”按照青霜道长的说法,今天便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日。

陈桷却是一惊,哪有这么问的?

漪乔见他久久不答,微垂眼帘道:“不必忌讳什么,如今太医院里头,我最信任的便是你了,你直言便是。”

能得她这话,于陈桷而言已是莫大的宽慰。他心中暗自雀跃,但思及她眼下的状况,又高兴不起来。

陈桷忙不迭跪下,安慰道:“娘娘安心,娘娘之前是因为急火攻心又元气大损才……”

漪乔叹气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还能活多久,你直接告诉我便是。”

“这……”陈桷犹豫起来。

她的状况的确十分糟糕,与先帝当初颇为类似的糟糕。

都是查不出身体持续衰竭的病因,但娘娘的情况似乎要好一些,毕竟喂下去的药总算是让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了,好歹见点效,只是希望不要出现反复。

至于还能活多久,这实在不好说。他当初和师父还都认为先帝那病好医得很呢,结果先帝染病不过七八日便宾天了。

“回娘娘的话,娘娘的病况确实不太好,真要往坏了想,兴许一两日就……但微臣定会尽心竭力为娘娘诊治!若微臣医不好娘娘,甘愿自戕谢罪!”

这是实话,半点不违心。他若再看着她病死在他手里,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更愧对师父的嘱托,再无颜去见师父。

漪乔转眸看向正色跪于下首的人。她心中有些感慨,没想到当年出于私心的引荐提携,能换来对方这样的真心相待。

只是可惜祐樘的那场病不是任何杏林高手能医的,不然她当年打的让汪机师徒来保她丈夫平安的算盘应该不会落空。

可,再想这些有什么用呢?她的丈夫已经不在了,也再不会回来。

漪乔已经接受了他再也无法回来这件事,她死心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她的心死了。

人死如灯灭,心死或许就如油枯了的灯,只剩茕茕一点灯芯,要不了多久也会熄灭。

所以她即使真的命大没有受反噬而死,也大约命不久矣。

漪乔正自出神,忽见有宫人内侍引着一众女官来传膳。她询问之下才知原来是照儿的意思。照儿一早便吩咐了尚膳监和尚食局,说等她醒来就安排传膳。

漪乔在宫人的服侍下盥洗了一番,坐下来看着满桌精致的御膳时,并没什么胃口,虽然她又是三天没吃东西了。

她因为两次昏迷不醒,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有七八天都没怎么进食了,一直靠药材吊着。

漪乔最终还是决定多少吃点——这或许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餐了。

她打眼一扫,瞧见不远处有一道银耳红枣羹。她神情微僵,继而命身边侍立的女史给她盛来一碗。

她用羹匙舀起一颗圆润饱满的红枣,清新甜糯的气息丝丝缕缕萦绕鼻端。她的手僵住,眼前浮现出往昔一幕——

他伸手从小几上的粉彩云蝠纹捧盒里拈起一颗金丝蜜枣,然后,递到了她的唇边。

半透明的琥珀色金丝蜜枣被夹在雕一样漂亮的两根长指指尖,愈加衬得他肤色白皙透明。蜜枣清香甜蜜的气息飘散开来,然而这幅场景却精致美妙得令人不舍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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