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回忆在这种时候显得分外地不合时宜。
孟鹤堂与老师的交流渐入尾声,他越说越虚,这些理由其实连自己都没法说服,更别说去说服自家上司兼师父了。
可还是得说,是好聚好散的这个理儿,分开前的最后一件事,他得办得漂漂亮亮的才行。
然而出乎意料地,郭德纲听完他的话,只十分平静地呷一口茶,感觉悠悠茶香在口中过了一遭,又扫一眼他俩万分紧张的模样,半晌淡淡道:
“三场辛苦磨成鬼,两字功名愁煞人,孩子,你们既然已经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多说。有话道强扭的瓜不甜,强摘的花不香,强求的姻缘不圆,说相声找搭档就和找媳妇儿没什么区别,强求不来。”
他这话说的平淡,语毕深深望着低头的九良,话锋一转:
“只是,孩子,我有两个问题要问问你们。”
孟鹤堂心头一凛,知道这才是今天这场谈话的重中之重,慌忙在桌下踢了周九良一下,示意他抬起头来。
九良如梦初醒似的抬头,与他师父对上了眼。
这个前半生极为坎坷波折的手艺人一眼就望进了他的最深处,沉声道:
“所谓角儿,是舞台上的顶梁柱,剧团班社的灵魂,贴出名字要保证买得出票,全团老少得指着角儿吃饭,他是,你不是,可有心理准备?”
他这话说的直接,也现实,并非就是孟鹤堂比周九良多些能耐,可打相声有分工起,都是桌子外头的要比桌子里头的更为引人注目。
你周九良今日离了孟鹤堂,就要回到从前小园子和助演的时候再打拼一次,可有心理准备?
可对于周九良来说,他与孟鹤堂能走到今日的高度已是另外之喜,若他真是执念名利之人,也断然不至于站在桌子后头与孟鹤堂枯熬八年。
大场子有大场子的好处,小园子有小园子的自在,都很好。
九良缓缓点头,郑重地答道:“徒弟有心理准备。”
郭德纲点头,又转向孟鹤堂,同样问他:“相声搭档不比工同事,观众看得也非你一人,之后的演出,你可撑得起来?”
孟鹤堂苦笑,也说:“徒弟做好心理准备了。”
郭德纲仿佛并非感觉到他话语里的微末游移,只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说:
“这几天就找找新的搭档吧,之后的专场调整和其他事,再慢慢调整,你们俩,唉,好自为之吧。”
这是谈话结束的意思。
孟鹤堂续着他师父的话头,道了别:“那师父,我们也不打扰您了,给您添麻烦了。”
“去吧。”
出剧场时天色尚未黯淡,苍云稀薄,而更远处的沉郁灰色尚未翻滚而来——
仿佛风雨欲来。
孟鹤堂与周九良并肩站在后门的阶梯上,不大显眼,能看见陆陆续续地观众进剧场就座,他抖出两根烟,一根扔给周九良,剩下一根自个咬住点燃,深吸一口。
吐出的烟模糊了孟鹤堂的神情,可声音倒还是平静的。
“孟哥也只能帮你到这了,后头的路不好走,别总和小孩儿一样,眼里只有相声。”
周九良把烟攒在手里,明知这就算是道别了,该说点什么,可话到嘴里,连自己也失笑,心道自己有什么资格能说这话。
可还是很想谢谢他。
周九良踌躇良久,还是只闷闷地应了一声。
孟鹤堂这根烟抽得很慢,两人也没有说话,都静静地等那一点火光慢慢燃到尽头。
燃到天空冷如陨铁,寒星初上,燃到身后剧场被渐次点亮,能模糊听见音响里放着的太平歌词。
很嘈杂,很模糊,也很清晰。
那人咿咿呀呀地唱:
孤好比蛟龙离海内。
孤好比凤凰无有翅飞。
孤好比离群哀雁离南北。
孤好比虎落平阳怎把山回。
蛟龙离海、凤凰无驰、哀雁离群、九良离你。
是个适合告别的好曲子。
孟鹤堂把烟头摘下扔进垃圾桶,轻声说:“走吧。”
周九良:“好。”
两人在浓郁的夜色里,分从两边阶梯下了楼,且不说神情如何——
但……都是没有回头的。
8
离了周九良之后,孟鹤堂没自己想的这么悲春伤秋。
毕竟烂摊子一堆,总要有人负起责任收拾。
九良挑了个龙字辈的小演员做捧哏,而孟鹤堂照旧去了传习社,领回来一个圆乎乎的小孩儿,十来岁,台风已很老成,就是和他说话总怯怯的。
在传习社的小孩儿眼里,他已算是顶厉害的大角儿了。
至于为什么没挑一个已经成型的后辈,孟鹤堂总觉得,好像从前在这尝到了甜头,能再领回来一个惊才艳艳的孩子似的。
孟鹤堂把他带在身边,试探性地排了几场小活儿,都是小孩儿们说的,《反七口》《六口人》之类。
半月之后的专场近在咫尺,节目全要重新调整,像孟鹤堂与周九良从前擅长的腿子活一律说不了。
小孩儿没周九良那么好的嗓子条件,面对比自己大又是角儿的孟鹤堂,也放不开,捧的十分拘谨。
只好临时调整节目,拎出几个勉强能赶出效果的排,另再加了一场助演。
助演是九良与他的新搭档,是郭德纲亲笔加的,谁也改变不了。
郭老师的意思也很明显,既然你俩说了能解决问题,就在台上表演看看。
大话已经放出,万万是不能砸了场面,于是两人只好沉着心思,没去理会其他声音,一心一意地操练起了新搭档。
而如同郭德纲先前所说,买专场票的人,有些并非是粉丝,而是观众,冲着二人的默契和舞台风格去的,这事儿一出,自然有人闹着要退票转票。
毒唯粉丝们哭着喊着心疼说我们谁谁已经很辛苦了,肯定是搭档的错,两位的粉丝一时势同水火。
更多的粉丝与观众在他们的每一条微博下喋喋不休地询问为什么。
为什么之前还好好的突然要分开。
那个小姑娘已经交送公安机关了,我们也惩罚过她了。
孟哥,九良,你俩就和好吧。
cp粉分为两派,一派宛如自己失恋,哭得真情实感,另一派则从他们隐而不瞒的态度里找着了特殊的糖。
他们分开了!是不是因为出柜了!为了避险才拆开了!
大手们被显微镜女孩们的分析刺激的灵感泉涌,产出井喷,其余吃cp的粉丝被刷屏太多,也渐渐接受了这种说法。
甚至笑称周九良的助演是探亲。
这是圈内。
而圈外人对他们的爱恨情仇没什么兴趣,更在意他们的拆伙是不是因为利益分配不均。毕竟一直站在桌子里头的周九良变成了逗哏,加诸又是周九良先发的微博。
有好事者猜测,可能是周九良不服孟鹤堂基础功不如他好,名气却这么大,怒而和孟鹤堂分道扬镳。
这话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
周九良科班出身,说学逗唱样样俱佳,唱起京剧也像模似样。
而孟鹤堂,二十岁才入了门,只有学和逗算是别有特色,说和唱总要稍微差了一些,不过是紧跟新潮抓住了年轻观众的口味,才成了个角儿。
周九良不服气,也很正常。
在知乎有关他俩拆伙的热门问答里,这回答一跃上了榜首,更有吃瓜群众在德云社诸位的每一个社交网站里扒出蛛丝马迹,试图论证他们是如何产生金钱与名利上的分歧,进而闹到如今的地步的。
可显微镜之后,又有多少真相是假。
周九良的评价一时跌到了谷底,孟鹤堂则突然变成了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人们不再诟病他其他,最多带着些偏畸的公正评价:
他不过是找到了自己的路子,周九良吃相这样难看,至于吗?
大批粉丝在这样那样的猜测与黑料里迷失了,在孟鹤堂与周九良的微博下刷屏,希望他们能出来给一个解释。
可要如何解释?
因为cp粉刷到九良对我产生隔阂吗?
孟鹤堂说不出口,也不敢为周九良做任何辩解,风口浪尖,他所说的任何话都会被人一个比划一个韵母的拆解,找出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来。
沉默已然是最大的保护。
至于九良怎么想,他想联系他,可消息打到一半,终于还是删去了。
隔阂是双向的,周九良对他生疏至此,孟鹤堂说心里没有任何感觉是假的。
他一步步把周九良拉扯成七队的顶梁柱捧哏,陪他度过青春期里的所有迷茫与选择,这其中花费了多少时间和心血,除去当事人,别人很难有感受。
然后,这个孩子对他说:“孟哥,我们拆伙吧。”
孟鹤堂并非圣贤,十年打磨出的温润皮囊下,还是那个热烈激进的灵魂。
他不是不愤懑的,可他与周九良亦师亦友,亦父亦兄——
天底下哪有不让孩子单飞的父亲呢?
哪有不想让弟弟开心的哥哥呢?
天下万物,不都是年幼离巢,再于渐老后目送孩子离去吗?
孟鹤堂删去那条消息,把手机放在桌上,对那怯怯的小搭档淡淡一笑。
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者有话要说:
1.三场辛苦磨成鬼,两字功名愁煞人——出自《郭论》2.孤好比蛟龙离海里……孤好比虎落平阳怎把山回——出自《挡谅》
天悦小说网【tianyuexsw.com】第一时间更新《堂良短篇》最新章节。若浏览器显示没有新章节了,请尝试点击右上角↗️或右下角↘️的菜单,退出阅读模式即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