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红润的手掌托出一个小巧漆盒,令当迟沉声道:“初次见面,令某准备不周,唯有多年随身之物一件,权王爷的六十寿辰之薄礼,万望笑纳。”
苏艳邦审度了岑柴的脸色,才从座位上起身,接过令当迟敬献的礼物,他轻启盒面,于缝隙间窥见内里的事物,不禁面色微怔,苏艳邦行至西北王面前,双手奉上,其态度比之令当迟还要恭敬三分。
岑柴捉住漆盒,“啪嗒”一声打开盒盖,只见明黄绸料为底的盒子里孤零零的盛放着一截指骨。指骨观其形状大小,应是尾指骨,这一截指骨虽是残骸,但无一丝一厘的裂纹,指骨骨质晶莹雪白,在日光照耀下竟然呈现一种半透明的琉璃状态,引人心魄。岑柴讶然道:“这是”
令当迟一直谦卑的躬着身,闻言慢慢挺直身躯,看向苏艳邦。
苏艳邦肃然道:“王爷,若我猜的无差,这根指骨乃是古时凤凰帝国那位传奇皇佛涅槃之后留下的圣物。”
岑柴喜道:“皇佛指骨”
令当迟再拜,平静的言道:“早年,令某曾获一部真经,不瞒王爷,令某一身本领俱是从真经习得,此物则与真经相伴而得,它究竟是不是那位皇佛留下的圣物,在下不敢断言,但是令某观赏此物多年,可以确定它有宁心养性,收祥纳福之神效。”
岑柴合上漆盒,巍然站起,上前扶住令当迟,正容道:“你的心意本王领受了,但是此物不是贵重能够形容的,对先生也有独特意义,我不能收。”
“小人缘薄命浅,此等圣物理应归于王爷。”
令当迟见岑柴虽表情默然但目光却在闪动,便知道西北之行最重要的一个目的已经达到,语意透出几分激动的道:“王爷,令某与人有约,先行告退”
“呵呵,先生有事,本王就不强留了。”
岑柴吩咐道:“纯一,替我送令先生。”
李纯一与令当迟离开之后,岑柴收起难禁的喜色,随手把漆盒抛在了书案,一改在令当迟面前珍视无比的神色。
“就算甘州贫瘠、地域狭小,令当迟这么急于扩张实力,他的野心也可谓不小啊。”
苏艳邦抹着唇上两撇小胡子感慨的道,诸多小动中抹须似乎是他的最爱。
岑柴问道:“我给他机会,他能站住脚吗”
“这要取决于明天的宫李会。如果无双门、大罗教达成一致,那西北还是原先的西北,水泼不进针扎不进,无论是来了令当迟,还是来了四大世家,他们能不能站住脚是否立的稳这都无关紧要。是以宫李和谈,西北武林格局维持不变对王爷最有利。但是不管形势如何,只要我们按循旧章办事,不轻举妄动,不去掺和,朝廷也好,朱崖也罢,奈何不得我们。西北顶多乱一阵子,到头来还不是照旧。”
苏艳邦说着,一只白鸽忽从窗外飞来,这只白鸽较寻常驯化的鸽子体型稍大,灵活矫健,乃是“鬼谋”亲自喂养,做紧急通讯之用的。苏艳邦把手一招,那鸽子停在掌中,他从鸽腿上解下布条,两眼扫过内里字迹,不由得眉头紧皱,道:“王爷,北漠人在城门越聚越多,打着忧心城中治安的借口,吵闹着要出城。现在堵在西城门的恐怕不下千人之众了。”
岑柴冷冷道:“趁火添乱的蛮夷我若不放行,会怎样”
苏艳邦轻抚白鸽,道:“那立即就会引发大规模的骚乱,冲突,而且不排除北漠人以此事为借口,再启战端的可能。”
岑柴不悦道:“你的意思是要放”
“放北漠人走。这时候谁走谁就有劫狱的嫌疑,不过即使是北漠人劫的狱,王爷也要放他们走。死牢失踪十一名重犯,我看过名册,里面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就是一时擒捉不回,他们也没几天残命。而走脱了金家小子,却是再好不过了,这事本来就不应摊到我们头上,该头疼的是朝廷。如果真是北漠人搞的鬼,迟早我们还他们一记狠的就是了,没必要在这个关口撕破脸。”
岑柴思量了下苏艳邦的建言,道:“依你之言,放行”
“放行。但也不能让蛮夷这么便宜走了,可以适当流点血,做足样子。这事交给风纪营去办即可,他们下手有分寸。”
苏艳邦话锋一转,道:“王爷,王府散落的兵权可要收一收了,不可放纵。”
岑柴沉默了片刻,道:“我若把文海的兵权也收了,那孩子恐怕真就慌了吧。”
苏艳邦描动着白鸽的鸽羽,劝言道:“王爷,当下情非得已,大世子的锐气太盛,波折点,对世子有利无害。”
岑柴望着窗外如伞盖的桂花树冠,缓缓的点了头,西北王的目光最后落在新书的两个凝练大字上。
时运。
时也,运也,皆命也。
第三七章秋水筑四
西北的太阳照常升起,只是大约晚中原帝都一个时辰。
渡过寂静的黑暗,这一线鱼肚白跃动挣扎,骤然带来无法逼视的璀璨颜色。日光初照边塞城池,雄伟宏大之外是挥之不去的沧桑古意。人儿宛似晴朗日光下的水雾尘埃,点滴丝缕出现在小巷长街,不经意间又在增强的光线下刹那蒸发,不知所踪。每一个人的脚步都是匆匆,不会总是留驻于一个地点,即使安居在恢弘便利的城邦,人群也被各种琐事繁绪驱赶,一天到晚的奔波不停,时间并不能促成他们卑微的愿望,忙碌无有止境,但这就是生活,得到的永远抵不过失去的,而失去的事物落在时间的长河之中,转眼就迅速沉没,泛不起一朵浪花。
没有什么敌得过无处不在的光阴。
人们好比颗颗沙粒,平朔城则是盛装他们的巨大沙漏,沙粒不断的翻滚,不断的流逝,他们存在的价值或许只在于忠实的记录时间的刻度。
走乌巷某家院落的门前立着一个少年。
旭日描镀的晨曦光影里,少年譬如朝露降人间。他不够高大,亦不够魁梧,甚至有点单薄,但少年负手而立的身姿却无比挺拔,矫矫不群,年轻的面容纯净真挚,令人一眼看去便难忘怀。这个时刻,大罗教的初钟刚刚敲响,钟声鼓荡过处,平朔城早出的人们大多屏息而立,闭目祈福。少年的嘴角也透着微笑,依样画葫芦的双手合十,阖了眼眸。
对面院门“吱呀”开启,简单院落里也走出了一个青年。青年乍见少年,特别是睹见少年的动,正气凛然的眉宇顿时扭结,本来脱口而出的敬语被收回,改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有什么奇怪的吗总叫别人等,我也想尝一尝等候的滋味而已。今天啊,天气不错,就不乘车驾了,桥,咱俩走走过去吧。不必那么准时,我好久没在街市里逛了,你陪我转转,顺便让大罗教多等一会儿。”
少年保持双手合十的姿势,悠然道:“太乙真仙降凡尘,听,这仙音渺渺,多么气派,你也拜拜,若灵验也好啊。”
“启禀无忧门主,在下对烧香祈祷毫无兴趣。而且门主,您不会是在用讽刺的语气来掩藏嫉妒吧。”
事务繁忙,回桥大多数的时间都消磨在无双门,偶尔才回到这处私产休息。房子是陈旧的老宅,院落狭小,靠近无双门的地理位置或许是它的唯一优势。回桥平静的应答,关好院门,他转过身,却看见李无忧未收回的目光仍有意无意的向院子里瞟,回桥些微不悦的道:“无忧门主”
“别紧张,我就是看看有没有女人。”
回桥脱口道:“什么”
“听说你十分喜欢异域血统的女人,而且你最近回家的频繁程度似乎证明又有女人了。桥,这倒是个大事,能叫你看上的女人不多,担心你终身大事的我,有点好奇心很正常啊。”
李无忧惋惜道:“估计还是个异域美人吧,哎,那些异域女子看起来外表火辣,但真正弄上手,你就知道质感是多么的粗糙,风情是多么的欠缺,两个字形容,扫兴,桥,你要明白,还是我们中原的”
“走吧,门主。”
回桥躬身一礼,打断了李无忧在道音涤心的清晨里即将展开的长篇大论。
巷子里还有两个诚心祷告的员外,李无忧依依不舍的放弃了与他们一致的动,摇摇头,万分惋惜的迈开脚步,回桥随之跟上。
两人的脚步一个随意随性,悠然放松,闲庭信步,逍遥自在;一个则步步精密的如同经过计算一般,与前者始终保持着一个肩距的恒定距离。两人的步伐显示出无比默契的节奏,然而这只是普通百姓看去的感觉。若叫武林高手窥见两人搭配的步伐,心底涌起的就是骇然了,因为那是一种近乎完美的韵律,谁想干扰这种流畅的韵律,攻击两者中的任何一人,瞬间便会遭到二者的合力反击,实力稍弱一点的,恐怕连出手的机会都把握不到。
“昨天,北漠人险些在西城门暴动,据说风纪营打伤了好几个蛮夷,甚至杀死了一个奴隶。”
李无忧边走边道。
回桥应道:“死伤的不光是北漠人,城门守卫受伤在先,所以赶来的风纪营才会下狠手。因为堵在城门是千人商队,王府也有担心事态扩大影响双边关系的顾虑,风纪营强势扣押了伤人的闹事者,最终还是放行了要求出关的商队。”
李无忧冷哼一声,道:“风纪营下手太轻了,这里是凉州,不是北方的苦寒地,不给北漠人长点记性,他们就当你好欺负。打就打,战就战,难道怕他们不成。苗望北在燕州把他们杀得闻风丧胆,他们还不是徒呼奈何,毫无办法,跟北漠人说话,要握着拳头说,否则他们不会听你究竟讲了什么。”
“燕州是完全的军事管制,向来与北漠人针锋相对,从未通过边,亦未开过商,东北有的只是无止尽的血腥故事。杀戮这种事,无休无止,现在赢了固然好,可是若有一天燕州败了呢燕州埋下的仇恨是不是我们也要一起承担”回桥跟随李无忧的脚步不紧不慢,他的声音也是一样不急不缓,不卑不亢。
李无忧闻言,脸色不豫,他特地转眸瞥了回桥一眼,漠然的道:“败了战败便按照战败的规则办,古来最烈无非屠城之后一把火。赢了宰人,输了被人宰,敢打仗就要接受这个规则。燕州是个绞肉场,凉州又少死多少人吗当下占了优势,就要趁势追击,打得他们爬不起来。我们不是神,我们是凡人,凡人要保持谦恭,要实际一点,刻薄一点,凡人怎敢滥施那莫须有的仁慈。朱相嘛,治国可以,但是对外那一套,哼哼,软弱不堪,一点不靠谱,苗望北抵制他的和议,我完全支持,抵制的一点没错。敌人是用来消灭的,不是拿来做生意的,想做生意打赢了全是生意。我们和北漠通商多年,桥,你觉得北漠人的货物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什么什么也没有,你看看,只不过造就了多少炫富的傻瓜啊。”
两人一会儿功夫,就出了走乌巷。巷外连通平朔城有名的载瑞大街,这条街的两边都是茶楼酒阁,素来热闹,只是现在时辰尚早,凉州人并没有早起的习惯,再加上昨日北漠人闹事,街上要比往日冷清许多,行人寥寥。刚才李无忧最后言语所指,乃是向着一个穿着雪貂皮,大清早就在酒楼门口敲打喊着买酒的醉鬼。
“门主,以您的地位,委实不宜发表这种言论。您对朱相的不满是您个人的意见,但请不要冲着我说,也不要对着门下宣扬,这种抱怨通常是在家里对着墙说的。”
回桥转而打量着酒鬼哆哆嗦嗦的背影,皱眉道:“他好像真的冷,醉到发癫了吧。”
他仔细观察,这条大街可疑的人似乎并不止那披着名贵雪貂皮的酒鬼一人,街下楼上露面的稀少的八九个人,却至少有三人投来打量的目光。
其中表现最明显的则是一个迎面而来,赤裸上身的推车汉子。汉子体格精壮,小车满载,车上堆着几个鼓囊囊的大面袋。另有一个抱着长剑的潦倒中年人,此人倚在前方墙角,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李无忧。还有一个站在茶楼二楼外栏的女子,她清丽脱俗,一袭青衣,静静俯瞰着长街,淡雅无言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
“呵呵,说姓朱的两句又如何,我又没要求他下台。坐在那个火山口的位置,怎就不让人评论了你不想听,那你捂上耳朵啊,我权且把你当面墙,就算面壁思过了,哈哈哈哈。”
李无忧放声大笑起来,然而他一直目视前方的目光却忽然偏移,盯上了那个推车而来的半裸汉子。
汉子与李、回二人相对而行,愈行愈近,已然推着小车进入了李、回两人身前三丈的距离。李无忧含着笑意的眼神就在这个时候落在了他的身上。汉子没有抬头,可是他的裸背瞬间密布细小汗珠,推动小车似乎变成了一项异常艰巨的工,他的脚步也变得迟缓,沉重的呼吸声连街边人都听得见。
两丈五。
两丈。
丈八。
道路平坦,神经紧绷的汉子却像是走在垂直的山峰,他的手抖得厉害,以至于车上的口袋即将掉落。汉子终于停车,他慢慢放下推车扶手,极为好心谨慎的固定好口袋,侧一步弯腰,平伸汗湿的双手,竟然选择滑伏于地,口中念念有词的开始膜拜,此时山上宫的钟音余韵未消,他的举动完全符合一个最诚信的教徒。
李无忧的面容闪过失望之色,他从汉子的身边走了过去,懒得再看此人一眼。不过他已然被激怒,猛虎独步,雄狮领行,王者的路上可以有挑战者,但不容螳臂当车的冒犯李无忧森冷望向墙角那名抱着长剑的潦倒中年人。而那中年人竟是一直瞅着李无忧,双方刹那一对,中年人瞳孔急剧收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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