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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娘的房间一直亮着灯，她跪在几子前，脚下已经写废掉了好几张上好的宣纸，但是她还在写，寇准明日才走，赵德芳站在鹤娘的房门外，敲门也不是，不敲门，也不是。
老天师，已经先去了一步，龙虎山下一任的天师，是小师兄张承书——这段时间赵光义箭伤复发，几乎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到处在京城盖道观佛寺，请有名的僧道入宫去，其中尤以道士居多，老天师进宫同赵光义彻谈一番之后，百官发现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官家浑然一副毫无病痛的模样。
老天师却羽化而去了。
这个时候赵德芳却不得不想着老天师同自己的那些话。
他是太-祖幼子，如今已经是太-祖唯一在世的儿子，生母又是皇后，本可一争皇位——可他到底想要什么——哪怕是乡下的庄稼汉多攒了几吊钱存着也会想传给自己的儿子而不是侄子，他的身份本就尴尬无比。
“吾欲大宋国运昌盛，百姓安居乐业。”
这是他对老天师说的话。
“哪怕，一世为臣。”
是的，哪怕一世为臣，他不在乎，也不想要什么皇位。兄弟阋墙，动摇国本，他不做这种事情。
赵德芳站在鹤娘的房门前面，手悬空着，不知道该不该推开，虽然鹤娘生性疏阔，这毕竟是女子闺房，他贸然推门而入，似乎不合礼数，加上老天师羽化而去，也不知道鹤娘会怎样。
她是张老天师捡回来的，自幼当做孙女一般抚养，亲厚异于其他师兄弟。
想了想，他本来转身想走，脚步却又顿下，忍不住回头看鹤娘烛光之下的剪影，她似乎是在写什么东西，自从看完老天师的遗书之后，鹤娘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未曾出来过。
赵德芳笼着袖子，又转身对着门扉一动不动如同木塑一样了。
几次想推门都把手收了回来，他心下当真纠结的很。
刚刚转身想走，又听到咔擦一声，便知道鹤娘摔了笔，他便想也没想就推门而入了，“鹤娘？”
入门便看见鹤娘抱着膝盖红着眼睛坐在几子后面，脚下散了一地宣纸。
“怎么了？”
赵德芳转身关上门走到鹤娘身边蹲下。
“我写不好字。”
她红着眼睛一脸的颓丧，赵德芳伸手捡起鹤娘丢在地上的宣纸，满纸都写着屈原的《天问》，字体飘逸潇洒，颇有几分逍遥的滋味。
“挺好呀。”
赵德芳又捡起另外一张，还是《天问》，“怎么写到‘梅伯受醢，箕子详狂’这里，就写不下去了呢？”
“我写到这里就难受，师父他最喜欢《天问》，可我连一篇能放进他衣冠冢里的字都写不出来。”
鹤娘抱着膝盖轻声哽咽道。
老天师的尸首没能带回来，传闻他化了一缕青烟消失在了皇城之上，徒儿们便商量着除了衣冠拂尘之外，一人留一样东西在棺椁内为陪葬。
赵德芳捡起了鹤娘丢在一边的笔，续着她断掉的地方继续往下写到，“稷维元子帝何竺之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他的字体有力，字如其人，刚正清逸，只是同鹤娘完全是两种字体，续上去看着便十分的别扭。
“你别写了，我再写一张。”
鹤娘站起来想要阻止他，赵德芳却摇头，“老天师与我有救命之恩，又有半师之惠，你写不下去的半副字，我来写吧。”
他本想着老天师那日说回来，便真能回来，谁知道结局竟是如此，现在想来，真想笑自己是何等天真幼稚。
“我在想，鹤娘，当日若不是我来了，也许今日也不会是这般结局。”
待到写到最后一个字，胸中气韵散尽，赵德芳突然开口道。
“生死各有天命，”鹤娘摇了摇头，“怪不得谁。”
她抽了下鼻子，“昔日庄子妻死，他鼓盆而歌，我虽没有庄子那么阔达，却不至于做个是非不分的……”她话没说完就咬住嘴唇，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最后别过头去，对着赵德芳拱手道，“天色晚了，王爷明日还要回京，鹤娘不相送了。”
赵德芳看着她，半晌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得叹息一声道，“你也……好生休息。”
便转身开门出去了。
外面朦胧一片，看上去像是要下夜雨的样子，他不由的转身又看了看鹤娘的房间，却没见她再挥毫写字，反而像是在叠什么东西，便知道她是许了自己留下那半幅字，心下一松，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踱着步子离开了。
直到他走出一段距离之后，鹤娘房间的烛光才灭了。
只是当赵德芳回到自己房间之后，没多久寇准就过来拜见他了，寇准是宋皇后的妹夫，就是赵德芳的姨父，自然算是长辈，赵德芳对他十分恭敬。
寇准是过来人，他昨日上山宣旨，赐正一观道众赏赐的时候，找到惠王说要带他回京的时候，早就一眼看到了那个一身道袍依旧美貌非常的小道姑。
他本是年少富贵，也颇为喜爱女色，这小道姑漂亮只怕是放在后宫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自古少年爱佳人，小王爷和她朝夕相处廊前月下这么些日子，人之常情自然难免嘛。
两人聊了聊明日回京的事宜，寇准突然开口道，“王爷若是喜欢那李姓的小道姑，带回去便是了，何以做这般小儿女之态呢？”
赵德芳一口茶刚到嘴边，差点给他呛到，咳嗽了半天才回答，“咳，鹤娘救我性命，老天师又羽化而去，咳咳，我岂能做这等强抢之事。”
他干咳了一会，终于顺过气来，“不知是不是我哪里让姨父误会了，竟让姨父说出这等话来，我是在羞愧。”
寇准被他这么一说，不怒反喜，道，“惠王殿下自律宽和，实在是幸事啊。”
在见到惠王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少年绝非是池中之物，故此用言语试了试他，果然心性纯良，谦和有礼。
这个孩子是个能挑大梁的，只是还欠缺些磨砺和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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