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温度已然转凉,全年中最是宜人的气候莫过于此时,哪怕是无星无月的暗夜,行在路上,迎着扑面的和煦微风,心情也会非常愉快。
一场小雨从中午下到此时,路面上有些湿滑,水迹东一滩,西一滩,到了夜半就升腾起来薄薄的雾气,轻飘飘地四处荡着,和着雨势,不会让人觉得湿闷,还添上些别样的意趣。
细雨蒙蒙江雾昏,樽前醉倒不知寒。
这种天气,想起这种诗,纵是天气未寒,也难免想要喝上些酒,最好是那如火中烧,能叫人醉的人事不省的烈酒。
一旦想起了酒,肚里的馋虫的猛地苏醒过来,愈是前行,就愈是想喝两口,喉咙干渴得难忍。
幸而走着走着,眼前的暗夜忽地就亮了起来,几盏油灯在细雨里飘飘忽忽,油布棚子上头,一块破破烂烂的招牌迎风招展,上面大大的酒字斑驳褪色,显得破败不堪。
不管破败与否,有酒就是谢天谢地的好事,几坛烧刀子喂饱了肚腹中的馋虫,才有别的心思打量这个小酒摊。
几张桌子歪歪扭扭,一纸油布挡雨,几个木柱子上钉着几个钉子,挂着写了菜色的木牌。老板坐在灶台边,愁苦着脸色,苍老的脸上写满沧桑,一声声叹息融在灯火中,染得灯火散出几分凄凉。
“店家这般叹息,可是有什么难事?”
老板抬头,问话的是方才过来的客人,看面貌不过二十前后的年纪,却已是一身不俗的气派,眉眼粗犷不怒自威,腰间别一根颜色翠绿的棍子显然并非寻常百姓。
“这位大侠,小老儿这厢有礼。”
老板赶忙起身,稽首行礼。
“不敢。”
那人扶住老人,“在下丐帮乔峰,见店家似有难处,这才冒昧一问,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大侠太客气了!”
老板一激动,不禁伏着身子咳嗽起来,丐帮乃天下第一大帮,素来以侠义著称,老人自然毫无怀疑,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出来,“也不瞒大侠,小老儿这般态,实在是因为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啊!据此十五里外,有一伙恶贼占山为王,前些日子我那闺女回乡探亲,便叫那贼子劫了去,准备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去,我几番前去求情,非但没能救回女儿,还被暴打一顿,估摸着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说到此处,老汉悲从中来,一双眼里泪水滚滚而下,泣不成声。
恰是此时,雾气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披一件白色斗篷,这么亮的色彩,行走着竟是有如溶进无边夜色之中,袍角轻扬,沾着露水,那人背上背着两把兵器,用布条缠的严严实实,兜帽低垂,看不清面容。
他的脚步着实轻盈,像是个幽魂悄无声息飘了过来。
“任务已完成,我来取尾款。”
兜帽下传出嘶哑的声音,径自走过二人,取走了放在木桌上的一壶酒,而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消失在了夜半的雾气之中。
“唉!那是我为客人留的!”
店家跺跺脚,气急道。
一壶酒,恰好三钱。乔峰眉头一跳,想起了近日江湖中甚嚣尘上的传闻。
若是你在某个小小的酒肆里,见着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面前只一杯冷水,如果你愿意请他喝上三钱热酒,他就会为你杀一个人,无论是谁,无论人在何处,三日之内,必定人头落地。
那人是江湖上最好的杀手。
也是叫整个武林翻了天也没抓住他半分影子的杀手。
飘渺不定形如鬼魅,就连请他喝酒的人都记不得那人的容貌体型,一夜过去仿佛幻梦一场,甚至都无法断定自己的经历是否真实。
乔峰笑起来,却又有些遗憾。
“店家莫慌,我想客人已经来过了。”
…….
城外的树林,无星无月的夜里黑魆魆一片,树影起伏像是只蛰伏的恶兽,几只夜枭隐在林子里叫个不停,雨打在树叶上,声响细微连绵不绝。
苏幕遮坐在树枝上,一条腿懒洋洋地荡着,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酒,劣质的酒气冲得他眉眼发酸,捂着嘴咳了几声,把手上空荡荡的酒壶丢在了地上。
草地湿软,酒壶落在上面也没什么声响,苏幕遮闭着眼睛,哼着自己唯一知道的小调,倦倦睡去。
今天这笔生意可以说是亏大了,三钱劣酒,雨水里早就冷透,但他宁肯做这种亏本生意,也不愿意同那些一看便心思诡谲的江湖人打交道。
近些日子里愿意请他喝酒的人太多了,若是人人都喝足够让他醉死酒中,只可惜他虽然要价便宜,却也不是谁的生意都乐意接的,毕竟他的价格里,除了那热酒三钱,还得要一点好运气——能在无数的小酒摊里找到他,还得要他心情恰当,愿意见见血,也想要喝些热酒的时候,他才肯接上那么一单子生意。
左右西方魔教,总不会让他的左护法饿死的。
离了桃花堡,接下来总是要往着百花楼相反的方向走的,顺手摸了一张地图参详了一会,他就给自己定下了目的地——西北。
眼看着天气渐渐转冷,去北方看看雪也挺好的。
顾惜朝打了个喷嚏,后背发冷,总觉得有什么自己计划之外的事情要发生。
……
此时的百花楼里,陆小凤已经喝掉了今天的第五坛酒,全部都是苏幕遮放在花满楼这里的藏酒,酒香扑鼻,更是烈得吓人,陆小凤喝了两坛就开始脸色发红,五坛下肚已是醉眼迷蒙,趴在桌子上口齿不清地直嘟囔:“阿苏真是太不够义气了,我还欠着他酒呢,他怎么就能走了,还连个招呼都不打…….过分,太过分了!”
他拍拍桌子,强调了一下语气,“七童你说是不是?!过分啊!”
花满楼也满了一杯酒,慢慢喝着,他一晚上只倒了这一杯,只喝了这一杯,而只这么一杯,就让他觉得微醺,昏昏然像是脚踩浮云。
桌上分了两边,一边堆着陆小凤五个酒坛,他现在正在开第六坛,神志不清的陆小凤手上不稳,拍了好几下才拍开泥封,晃晃悠悠往嘴里倒,有一小半都被他倒在了脸上。
苏幕遮的酒,要醉到不醒人事时才最香醇,一丝一缕沁入骨髓,梦里都飘着酒香。
桌子的另一边,立着一樽小酒坛,陶制的酒坛圆润可爱,制式古朴又不乏精致,坛子最下刻了个古篆体的苏字,细细填进朱砂红的颜料,同陶色相映成趣。
花满楼看不见,却也能从手感中摸出这个坛子烧制的用心,坛子好,里面盛着的酒自然也是不凡。
春末最盛的荼蘼花,混杂上青梅的气息,陶土里藏着薄荷迷迭,一同封在桃花树下,,酒香如荼蘼,妖艳灿烂到几近腐败,又夹着青梅的酸涩,些许薄荷清凉杂着迷迭如梦,异常的矛盾,却又是奇妙的和谐。
苏幕遮走时,把这坛酒放在了百花楼前,只要开一次封,香气就会久久不散,你闻不出这是一坛酒,你只能闻得到花香,像是一年四季的花同时绽放,像是满天下的花同时开在眼前,无需看见,只要一嗅到那香气,就已经可以想象出满树花开,耳边回荡着花骨朵开放的声响,这个气息,就是花开的气息。
可这酒,闻着那般迷醉,喝着却极是苦涩,初时尚有些甜,渐渐就剩了苦,苦得入了心,入了骨,苦得难以下咽,划过喉咙又是涩,又酸又涩,连着喉咙发痛,眼角泛红,喝着喝着就要忍不住泪流满面,那酒入了肚,仍是冷,无论热过多少遍,入了肚就只会是冷,寒意透骨,如刮骨钢刀。
既是如此,又为什么要喝呢?
许是为了酒后微醺,意识不清之时,才偷偷泛上的一丝暖意温存,酒醒之后,如好梦一场,一缕花香久久不散。
亦或是因为,这酒的名字,唤残花片。
兽炉沈水烟,翠沼残花片,一行行写入相思传。
此生唯相思最苦,唯情最痛,却也唯此二者最暖最甜,才教这世间痴男怨女死死抓着,不忍放开。
花满楼喜欢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喝这一杯酒,一杯,又是恰好微醺。
那人似乎比他想象之中更了解他。
陆小凤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第六坛酒只余了几滴,挂在坛口要滴不滴,花满楼安置好他之后,推开另一扇房门,房里还存着微不可查的药香,猫儿支起身,拖着嗓子叫了一声。
苏幕遮走了之后,猫儿总是狂躁的很,花满楼无法,便将它带回了百花楼,猫儿趴在苏幕遮睡过的床上,满意地嗅嗅熟悉的味道,撒娇样的叫个不停。
也不知就这么短短几日,它是怎么认准了苏幕遮的。
猫儿在百花楼安了窝,睡觉就趴在柔软的被子上头,布料上少许的血腥味舒缓了它的情绪,像是还趴在那人怀里一样,不睡觉的时候就在放东西的杂物间里翻腾,苏幕遮的东西几乎都在里面存着,它一件件翻出来,把自己埋着,蹭啊蹭的时常蹭着蹭着就睡过去了。
而后花满楼就把睡着的猫儿抱回房里,这时候的猫儿会格外的温驯。
“你想他了吧…….”花满楼顺顺猫儿的毛,低声轻叹,“怎么办,其实我也有点想他了啊……”
猫儿碧蓝的眼眸亮的惊人,长长叫了一声,似是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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